1985年我出了一本书,题目取得很夸张,叫《夏目房之介的漫画学》(夏目房之介の漫画学)。那时完全以玩笑告终,因为所谓“漫画学”的学问还全无踪影。
但是在二战后的日本社会,漫画文化已经拥有了为之成立一门学问也不足为怪的影响力。尽管如此,“漫画学”还未曾出现,这事在我看来,就是因为还没有人对漫画的表现结构作过鞭辟入里的分析。
阅读漫画所感受到的愉悦,并非仅仅因为故事情节或主题的精彩。这部漫画是用什么样的线条,又是怎样被描绘出来的?格子的布局又是怎样?读者是在理解漫画的“画”和“格子”等内在表现结构中去感受那份愉悦的。如果不能用特定的语言来阐释使之成为漫画的表现结构,那么使“漫画学”成为可能的语言土壤就还没有形成。
这些年来,我不断就这个问题进行着思考和写作,在这个过程中,“漫画学”的称谓渐渐不再止于笑谈。对我来说,这个讲义就是朝“漫画学”迈进的一个里程碑。
那么,我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来谈漫画的呢?我不过是一个以文为生的人,因为自孩提起就喜欢漫画,也画漫画,所以擅自以“漫画专栏作家”的头衔自称。要说身份,这就是我的“身份”。
以这样的身份,虽然只是半开玩笑,却敢于僭称什么“漫画学”,这也是漫画文化的有趣之处。因为谈论漫画的语言还很匮乏,所以尽管我对评论领域完全外行,且没有什么专门的学问,但也能够卖弄一二。至于什么时候卖弄不下去了,我将欣然隐退。
大概是因为我出了《手塚治虫在哪里》(手塚治虫はどこにいる,筑摩书房,1992年)、《手塚治虫的冒险 战后漫画诸神》(手塚治虫の冒険 戦後マンガの神々,同上,1995年)、《漫画的读法》(マンガの読み方,合著,宝岛社,1995年)等书,电视台文教节目请我做一个漫画系列讲座。在讲座里,我斗胆毫无保留地披露了写这些书时的所思所想。如果它激发了您的兴趣,不妨再阅读此书,相信您会更细致地理解漫画。
上述前言,以及NHK(日本广播协会电视台)教育频道《人间大学》栏目的有关教材,写于1996年春天。其后,讲座于7~9月间播出,所幸在观众中反响很大,获得好评(教材并非讲座录音的整理,而是写于讲座播出之前)。
特别有意思的是,不少年纪比较大的观众反映说:“我才知道漫画原来是这样读的啊。”其实就连经常阅读漫画的团块世代①[①?译者注:专指日本二战后出现的第一批婴儿潮,即1947-1949年之间出生的一代人。
]及其后的年龄层中,也有不少人误以为漫画谁都能看得懂。因为他们从小就看漫画,所以意识不到自己是经过怎样的复杂程序才掌握了“漫画文法”的。
当然,也有很多年轻人告诉我说,他们看了这个电视节目。其影响显著表现在,以“校园文化节”为主的讲演邀请急剧增多了。我想大概他们一直就渴望有人能够简明易懂地同他们聊一聊自己所读的漫画。就这样,我越来越被人们看成是漫画评论家,并受到了差不多是文化人的待遇。我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困扰。因为我属于希望尽量远离文化人这种闪光头衔的一类人。但自作自受,没法子。
我还想对教材版的前言做一个补充。对于“漫画学”这个研究领域,有很多人表示怀疑。在漫画迷中间,也有人认为漫画无须作这样的权威认定或地位提升。漫画家石川顺曾说漫画主动追求在学术领域的一席之地是很危险的,“不应该用学术的语言来粉饰自己”(《思考漫画学(コミック学を考える)》,AERA Mook《漫画学之看法(コミック学のみかた。)》,1997年),还说不知道从那样的“学问”中会学到什么……实际上我也很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
不过,很早以前我就“悲观地”认为,只要人类有求知欲,“漫画学”迟早都会成立。虽然有人乐观地说漫画及其相关门类无须树立某种权威,也无须做解读启蒙,但我认为这只是毫无根据的愿望而已。总而言之,“漫画学”迟早都会成立。如果这样,我希望它能够尽量做好,这是我的真心话。实际上据我所知,大学里已经有一些年轻人在做很好的研究。像我这样卖文为生的人,工作总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在满足娱乐性的同时,完成指定的题目。因为这样,也就有很多研究工作来不及做。像基础的资料整理、历史性梳理等工作,是非在学术环境下不能完成的。
本书第Ⅰ部是《人间大学》的教材,几乎没有改动。不过,教材本身大多由自己以前所写的评论文章构成,可谓“夏目漫画学”的入门篇。第Ⅱ部的“恋爱漫画学讲义”、“从香港漫画看日本漫画”则是根据在大学的讲演整理而成。这本书通篇用的都是口语体,从这一点看,我想它也具有入门书的特点。
电视讲座是一个人面对摄像机镜头讲课,相比之下,有听众的讲座要好得多。没有观众的讲演真是很有难度。不管怎样,谈论漫画竟能引起这么大反响,仅此一点,我就很高兴了。当然,如果通过阅读这本书,能有更多的人对漫画感兴趣,我将感到更加欣慰。
夏目房之介
199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