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公蹲下来,默然收拾戏具。他的肩膀不住地抽动,显然在哭。
而两个月之后,他却真的邂逅了他的堂侄孙子。那是在娘娘庙,在阵阵的春雷声中。那一刻六叔公号啕大哭,泪水比庙外的雨水还急。
庚伢子是在六叔公进庙前大约半炷香的时候爬进娘娘庙的,那时候他痛彻心肺,根本站立不住。
他在潮湿的殿堂泥地上蠕动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了蛛网中的观音娘娘。
“菩萨啊……”庚伢子虚弱地看着神像,“我妈当年没少拜过你……你一直没空来救我啊……我现在饿,背上长了一个大疮,越来越大,痛死我了啊……菩萨你真的那么忙吗?……”
说到这里,庚伢子一阵晕眩,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窗外,雨点劈劈啪啪降下来,像下刀子。背着皮影戏藤箱的六叔公奔得踉踉跄跄。他的下一步唱戏点是两里地外的吕家湾,但发现了右前方的一座破庙,于是赶紧转了方向,急往破庙而来。
精疲力竭的六叔公跨进破庙之后,便发现自己几乎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盯着娘娘菩萨,慢慢地放下藤箱,双手合十。他说:菩萨娘娘啊,可怜可怜我吧,走南走北都两个来月了,我快撑不住了,保佑我早日找见庚伢子啊……
忽然踉跄一下,他几乎绊倒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定睛一看,不由浑身汗毛直竖。“庚伢子!!!”六叔公快晕过去了。
庚伢子醒了,睁眼,看见了来人:六叔公!
庚伢子!庚伢子!六叔公欢喜得泣不成声,我找得你好苦啊!
“我痛!”
“哪里?”
“背上。”
六叔公撩起庚伢子的又脏又臭的衣衫,一种恶臭扑鼻而来,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呀!爬蛆虫啦!我好苦命的伢子啊!
六叔公用自己最后的铜子儿,雇了一辆板车,拉着伢子回到了简家塘。九斤大妈不敢自己抓药,特意从县上请来了一个背着“悬壶济世”小旗幡的郎中,请他看庚伢子的毒疮,郎中跌足说真正是伤了背脊骨了,这伢子已经爬到阎王殿的台阶上了,幸亏他还有祖传良方,九斤大妈立即把刚刚养的一头小猪让他牵走了。
郎中配了药之后,九斤大妈亲自调糊,日日送到六叔公家中为庚伢子上药,上得旁边看的秋生一个劲抹泪。
“可怜的庚伢子!”九斤大妈说,“大毒疮啊!差点要了你的小命啊!”
秋生哭着说:都怨你,坏舅妈!你叫庚伢子住到我家来就不会这样了!
九斤大妈想发火,又忍住了。六叔公说:怨我!怨我!我不该放庚伢子出去要饭!
话音还没落地,窗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说:谁都不怨!怨这个社会!这是个吃人的社会!
只见彭茂林大步走了进来,便令人吃惊的是,彭茂林竟然穿了一身灰布军装,脚上还打了绑腿。庚伢子不顾背上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问:彭大叔,你找到共产党了?!
我找到共产党了!是的,我找到了!我也参加共产党了!共产党的队伍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们仔细听,听见没有,枪声?北面已经有枪声了!战斗很激烈,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大家屏住气息听,果然隐约有枪声传来,像很远的地方在放爆竹,稀稀拉拉,似有似无。
庚伢子拉住彭大叔说,是不是穷人有救了?能吃饱肚子了?
“穷人能吃饱肚子了!穷人有救了!”彭茂林说,“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监视住村里的恶霸地主,不让他们卷起财物逃跑!他们的财产都是穷人的血汗!”
秋生说:谭家有枪!
彭茂林说:对啊,不能硬着对抗,我们手中还没有枪!但是,我们要想办法监视住他们!一有情况就报告!我还要去联络解放军!
秋生激动了说:我去监视!
庚伢子说:我也去监视!但是他刚一翻身坐起,又哎哟了一声,倒下了。他的背脊还是火烙似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