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圆圆啊,讨饭棒尖尖(8)

每一次吃饭,六叔公坐在饭桌边,脸色就阴起来。

门外,北风呼啸,白茫茫一片。冬天说到就到了,天白地白,可就是没有庚伢子一点消息。

雷明义进门就说:爸爸,今天从豆腐坊弄来的腐乳,味道好,来,你吃!

六叔公阴着脸说:这一提起筷子,就想起庚伢子了,这大雪天,他也不回家,哪儿过的夜啊?

六叔奶奶说你这死老头子,你别提庚伢子了,你一提我就心口痛,你当初怎么不拦着伢子啊!六叔公说你怎么不拦呢?庚伢子那天走你不也在吗?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不拦有么子用?

这么一说,六叔奶奶也不吱声了。

雷明义这时候就说秋生那个臭小子,正在门口唱么子皮影戏呢!六叔公听不明白,说你说啥啊?

接着六叔公就惊讶着脸走到门口。

他看见十二岁的向秋生气呼呼地站在大门口,双手叉腰,冲着大门嚎着一首自编歌儿。“庚伢子是你们雷家人,六叔公你为啥要他出家门?昨日天下雪,今日天打雷,六叔公,我来问一问,你家庚伢子,是死还是生?”

六叔公忽然老泪纵横,说:你别折磨人了,秋生!六叔公每天睡不着你晓得吗?六叔公我这就去找好不好?

他身后的六叔奶奶说:老头子,你一边唱皮影一边去寻,能寻到伢子的!

六叔奶奶这一个点拨,倒是醒了六叔公,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无论庚伢子是死是活,只要四邻八乡地唱过去寻过去,总能找到线索的。

过了半个月六叔公就动身了,这时候时近早春,柳枝头都见了鹅黄,雷明义夫妇也不再拦着六叔公,一说到庚伢子的死活他们心里也发揪。

庚伢子熬过了一个冬天。他几乎绕洞庭湖转了一个圈。湖上的北风吹烂了他的衣衫,每一回都是捡了又穿,穿了又捡,肚子饥一顿饱一顿倒没有什么,庚伢子饿惯了,但只是他的背脊上冒起了一个毒瘤,先是小红点,流点脓,后来疮口慢慢地大了,越搔越痒,越抓越痛,最后几乎烂到骨头了,背脊上钻心地痛。

油菜花开的时候他一直住在一个镇子西面的桥洞里,那里还有两个小要饭,后来那两个小要饭嫌他背上臭,把他赶了出来,于是他就沿着湖边往南走,一路乞讨,他有点想家了,想回六叔公家住两天,又想到坟地上看看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他想,我就是痛死了烂死了也要跟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住在一块,可不能让野狗子叼食了。

这一天到了晌午他还没讨上饭,饿得眼冒金星,他几乎是爬着才挨近一处庄户人家的门槛。

“爷爷,奶奶,伯伯,婶婶,行行好吧!”他吃力地念着小调似的乞讨词,将碗递进门缝。

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发现有小要饭的,于是到灶间铁锅里挖出一块黄黄的锅巴,投在门外的乞碗中。“谢谢伯伯,伯伯交好运,大富又大贵。”庚伢子爬在地上说,一边拼命抓起锅巴往嘴里塞,嘎巴嘎巴地咬,这锅巴冷冷的硬硬的可真香啊。

“再给你一碗水!”老先生动了一点恻隐之心。

求求伯伯,有没有草药?我背脊上长了个大疮,痛死了,伯伯有没有药给我敷一敷?

老先生蹲下来,撩开小要饭身上的发臭的衣裳,吃了一惊。

他看见了蛆虫。“快,”老先生转脸喊,“李嫂,药罐里的伤药取一点来,小叫化子身上有疮!生虫子了!”

这是庚伢子的疮口第一次上药,虽然痛得钻心,但是他心里有点踏实了。庚伢子想,过两天,还得再到这村子来,再寻这户人家,药该多上几次才对。

六叔公在皮影戏唱完之后,走出戏幕,向满场的观众拱手。这是洞庭湖南面一个靠水的大集镇。

诸位,今天在下不把这帽子翻过来当钱罐子了,在下不收诸位乡亲的铜子儿了,在下只求诸位透一个消息:有哪位看到一个小叫化子,这么矮,精瘦,名字叫庚伢子,九岁了,哪位碰到过,看到过,能否告诉在下一声?在下不收铜子了,只求消息!

众人沉默,显见没人看到过。六叔公老泪纵横说,这伢子是我们雷家的伢子,在下糊涂啊,在下不该放他出去讨饭啊!

说到这里,啪地一声,他打了自己一嘴巴。

众人依旧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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