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了,光剩个妈妈了(8)

村后山坡上,在“雷明亮之墓”、“雷正德之墓”的旁边,又新竖起一个小坟头,一块写有“雷金满之墓”的墓碑竖了起来,说是墓碑,其实也就是刨了半边的一根树干,还是请出谭家的保姆冯嫂出来帮着写了几个字,整个村子的人除了谭家大院里的人识字之外,老老少少没一个识得字的。

雷明义扔下铁锹,叹口大气。

雷一嫂搂着庚伢子,轮流扫视三块墓碑。她没有再哭,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

庚伢子看看大家,看看他的六叔公、六叔奶奶、三叔和三婶,九斤大妈、彭茂林大叔、秋生哥,还有一些邻居,大家都站得那么沉默,不出一声。

北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阵阵啸声。一杆白幡被吹得一直弯着腰,像是随时要折断。

“弟弟啊!”庚伢子终于哭出声来,他的哭声很尖细。

才哭了两下,就听得有人说“莫哭莫哭”,还有叭嗒叭嗒的脚步声,庚伢子抬头一看,原来是谭家的金管家来了。

穿着一身皮袍的金有德走到墓前,看看大家,然后双手抱拳,分别向三穴墓拱了三次手,说:“人无福寿,乃不幸之事,理应悼思!”

没有一个人作声,大家都知道这人不是好东西。庚伢子抹干眼泪,警惕地盯着金管家。

金有德看看大家,说:人已归西,就顾不上活着的人了,活着的人如何是好呢?那就是要自己照料好自己。雷一嫂啊,金某人的话对不对?照料二字,作何言呢?能有一口热饭吃,能有一身暖衣穿,这是最起码的吧?不伺候好吃穿二字,如何对得起自己,又如何叫亡人安心?

彭茂林鼻子哼一声,对金管家说:说下去,说下去!

管家笑笑,也不动气,说:你看,茂林兄弟已经听出金某人有弦外之音了!好,好,金某人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老爷的那个在长沙读书的女儿,今年秋天,要出阁嫁人,因此呢,需备嫁妆了,嫁妆里呢,要绣一件嫁衣,要绣一对枕巾,枕套,这都是细活。这细活,只怕就是雷一嫂能挑了,方圆几十里地,谁不晓得雷一嫂的刺绣那是最精细漂亮的!

彭茂林凑近金管家耳边说,你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金管家说你茂林兄弟怎么狗咬吕洞宾呢?我金某人也是看着这三个坟头不忍心才这么出主意嘛。然后金有德就走到一直不吭声的雷一嫂跟前,语气更加诚恳地说:雷一嫂啊,谭家大院没别的好,大鱼大肉白米饭,那是三餐皆有的,那是老爷心地好,对主人,对佣人,都是一个样,老爷吃肉,全院子的人都吃肉!真的,两个月住下来,也不怕雷一嫂白白胖胖天仙一个了!

九斤大妈说,他还有儿子,她不能离了儿子!

一起走啊!带上儿子啊!哪还不容易?金管家答得很干脆。

庚伢子大叫,我不去,狗咬我!

管家说,你是大院里头的人了,狗还咬你?大黄二黄只会对你摇尾巴呢!二黄的心地跟我家老爷一样好,也是不记仇的。雷一嫂啊,良机难得啊,多少人想进谭家大院做生活走不进啊,要不是我家老爷发话,说可以请巧手雷一嫂进大院,我金某人怎么会冒着这大北风的上坟地来见雷一嫂啊?”

说到这儿,金管家又冲着雷明亮的坟墓拱拱手说明亮大兄弟啊,都听见了吧?可安心了吧?你家媳妇和儿子都进大院咬猪肉吃白米了,你怎么也想不到吧!哈哈哈哈哈!

这时候大家都看着雷一嫂,而雷一嫂说我不去!

“你傻了?”金管家大惊小怪,“你就拿这西北风喂你的庚伢子?”

彭茂林瞪眼说,雷一嫂说了不去就不去,管家先生你别喜鹊翻筋斗显露你那只花屁股了!

彭茂林,你搅啥子局?天大的好事儿,你敢误人家雷一嫂?金管家显然着恼了,恼了一会,又和颜悦色地朝向雷一嫂说,雷一嫂啊,天大的主意自己拿,旁人皆是风凉话。你呢,也不用今日回答我,想个十天半月吧?反正事情也不急,如果你在外头吃穿不愁,懒得绣龙描凤,那你完全可以当我今日之言放屁,睬也别睬,嗅也别嗅,要是你想着庚伢子可怜,想给他吃米吃肉,那你就来找金某人,一句话的事情!

说毕,金管家背拱双手,扬长而去。

“妈妈,”庚伢子往母亲怀里钻,“我们不去,我怕!”

彭茂林冲着金管家背影喊,你别话说得好听,谁知道你闷葫芦里卖么子药!人家雷一嫂可不上你的当!

金有德在马尾松下站住了,恼羞成怒,从棉袍里抽出手,指着彭茂林大骂:你彭胡子捣么子乱?老爷早就在怀疑你是不是共产党!

彭茂林一点也不示弱,大声喊:你给我听着,我不是共产党,可是共产党离这不远了,快来了,你该让谭家老爷少爷摸摸自己的尾巴是不是兔子尾巴了!!

庚伢子听着共产党这个词儿耳熟,以前听妈妈也讲起过,说爸爸当梭镖队长就是共产党要他当的,共产党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力量很大。他曾经问妈妈,共产党力气大还是菩萨力气大,妈妈答不上来,后来说差不多大,又说共产党到别的地方去了,很远很远,不会来了,所以老爷又抖威风了,穷人又受苦了。

这一次听见金管家说彭大叔是共产党,庚伢子可就上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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