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了,光剩个妈妈了(3)

就在大儿子走后一个月不到,张圆满产下一子,也是九斤大妈接的生,重量跟庚伢子一样,五斤半,着地就哭,哇哇嚎,嚎得张圆满高兴。

热心的九斤大妈第二天拿来一簸箕白米,进门不见产妇,只见出生才两天的婴儿抱在六叔奶奶手里,一个劲啼哭,闹得六叔奶奶不停地走来又走去。九斤大妈问:雷一嫂呢?

六叔奶奶说,下田了!

下田了?九斤大妈脸都吓白了,刚生伢子就下地?!她不要命了?!

果然是不要命了。雷一嫂与庚伢子弯着腰,踩在水田里,两手着地,并肩耘田。暮春的阳光已经很烈了,汗珠布满了这对母子的额角。愤怒的九斤大妈奔跑在田埂上,手舞足蹈喊:产下伢子第二天下田,你不怕落下病根啊?

雷一嫂直起身,冲田埂方向笑笑,不说话。

九斤大妈大吼说,庚伢子,叫你妈上来!你也六岁了,该懂事了!

庚伢子求告母亲说,妈,上去吧,我会耘的!母亲说,庚伢子,家里就剩这一亩田了,不能不侍候好庄稼啊!

九斤大妈又吼说,庚伢子!你也算是男人了!你怎么不叫你妈上来啊?!

庚伢子看看岸上的九斤大妈,又看看满脸通红的母亲,一时不知说啥好,鼻子一酸,突然朝天大哭起来。

“好,好,庚伢子,不哭了!”母亲说,“妈不耘了。”

张圆满一走上田埂,九斤大妈就拉住她顿脚不已,连声说你这个雷一嫂啊,你还敢赤脚,你真的不要命了?!

“九斤大妈,我能撑住。”

“告诉你,我卖了鸡,换了点米,分一半给你,已经送你屋去了。”

“怎么谢你呢,九斤大妈?你家也缺米,你还给我!”

“谁叫你没奶啊,没奶,只能喂米汤啊!”

雷一嫂眼圈发红,说,我也真对不住这伢子!

“好了好了,别伤心了!我帮你取了个好名字,叫金满,成不成?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就觉得这金银的金,美满的满,是好名字!雷一嫂,你说好吧?下过骰子问过菩萨了,菩萨也说这名字好!”

雷一嫂抹泪说,那就好,那就好,但愿这伢子长大了,命里有金啊!

九斤大妈说,你男人虽然走了,可总归还有三个儿子,日子熬下去,总有出头的一天。

“我就是这么想,九斤大妈!”张圆满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三个儿子,死活拉扯大了,那就是三个壮汉,人说三个女子一台戏,那三个汉子呢?那就是雷家有局面了,那就是雷家发达了,明亮哥虽闭眼在九泉之下,到那一天,怕也要咯咯笑呢!

张圆满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平静许多了。

母亲生了一个小弟弟的消息,是来自简家塘西头村庄的一位工友告诉再伢子的,再伢子马上问生下来有没有哭,说哭得很响,再伢子的心一下子着了地,他想,好,我有两弟弟了,我要努力啊,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第二个弟弟其实很危急,母亲一滴奶水都没有,只靠灌米汤,五斤五两的婴儿半个月之后只剩下四斤。

守着一台小冲床的再伢子每天都盼望加班,他看见秃子工头仰着脸走进冲压车间的时候,知道今天又会加班了。

秃子工头朝再伢子看,看他右手的运作,看他不停地把一块又一块的圆形铁片置入冲床内,咣当咣当咣当,冲压成碗状的物体。工头手里提着一根用马尾编织的小鞭子,冲大家喊话说:老板通知今天加班,加六个钟头!有哪位先生嫌累了苦了不想加班的,喊一声,让我听一听!

没有应声,只有机器响。工头凑着昏暗的灯光,盯着脸色发黑的再伢子,问:加班六个钟头吃得消吗?喂,雷正德,问你呢,长耳朵没有?

“吃得消。”再伢子说。他眼睛里都是血丝。

“响声!”工头恼。

再伢子大声说,我吃得消!

工头说,吃不消就滚回工棚睡觉,想做的人多得很,瘦猴子!

再伢子更大声说,我吃得消!我要做!

工头说,看你打过瞌睡了!再伢子慌忙说,没有,我一困就用钉子扎腿呢!

再伢子说着就举起一枚大铁钉。

工头说,喝,倒是有脑子!再伢子说:我要多挣工钱!我有了第二个弟弟了,他叫金满,家里缺钱,我要挣加班工钱!

这就对了,谁不想挣钱!这年头,就银子是爹!工头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走了。

等到秃子工头巡查了三个车间回到冲压间的时候,情况就改变了。这时候已是后半夜一点半,他的马尾鞭朝雷正德打了过去,因为他看见这个小瘦猴正一边冲压零件一边垂脸打瞌睡,那枚扎大腿的铁钉早已掉落在地。

再伢子猝不及防,受了一鞭,整个儿人仰后跌倒,将身后的一座木架子撞翻了。

木架倒地,哗啦一声,木架上搁着的一副生铁模子跌在地上,碎裂了。“好你个雷正德!”秃子工头拧着再伢子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上工打瞌睡不算,还把生铁模子打坏了,你吞吃豹子胆啊!”

鞭子不停地打在他身上。再伢子痛得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说,我不是故意的,先生你别打了,你行行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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