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了,光剩个妈妈了(2)

后来向秋生就告诉庚伢子,他舅妈这个人靠不住。他说,我舅妈说顺风顺水,那是骗人,你要告诉你妈。

庚伢子摇头,庚伢子说,要是告诉我妈,我妈就会天天想我哥,天天睡不着觉,天天在床上哭。

秋生听了这话,就像大人一样沉默。他抬头看天,天上渐渐出现星星了。他们并肩坐在屋阶上,屁股上石头很冷。

庚伢子说,秋生哥,你相信吗?我哥可有本事了,我哥在外面会挣到钱的。

庚伢子果然没有把秋生的话告诉妈妈,更没有告诉哥哥。

张圆满虽说心里踏实了大半,可是一路送儿子到纵树港河边的时候,不禁又难受起来,直至痛哭失声。

她的眼泪落在纵树港里。

纵树港是湘江的一条支流,水流清冽,十几丈宽,一条靠摆渡人自己手拉过河的棕绳,牵着一条小小的摆渡船。小船现在靠在河边,春天的蝴蝶一会儿绕着岸畔的花朵,一会儿又翩翩落下,停在褚黑色的船头。

十里送子,终有一别,分别的时候到了。母亲一见渡船就忍不住泪如雨下。母亲哭的时候,再伢子也哭了。

再伢子跪下来,把额头俯在春天的黑泥上,对挺着肚子的母亲行了一个大礼。

说实在话,再伢子也真不舍得离开母亲和弟弟。他哭着说:妈,庚伢子,你们都回去吧!有三叔带着,你们只管放心!

雷明义说,堂嫂啊,你就放心,这一路,冷啊热的,我都会照顾好再伢子的!

再伢子又对弟弟说:庚伢子,哥挣了钱,一定给你买件新衣服。

你先给妈妈买。

那,我就给你买糖。

弟弟问很甜吗?哥哥说很甜。

上船前,再伢子又回头喊:妈,雷正德外出做工了,妈在家多保重!妈生了弟弟还是妹妹,有人来新盛机器厂,给捎个口信!

空气中有硫磺味,再伢子又剧咳了几声。

他想忍住咳嗽,但实在不能。他一踏进新盛机器厂的厂门,旁边那座锅炉间就有气味飘出来,特别的熏人。

不准咳嗽!腰挺起来!三叔这样警告他。

再伢子苦着脸说这气味呛,我忍不住。

见了钟厂长,能咳嗽吗?

不能咳,再伢子说,这一点再伢子是明白的。

见厂长,要鞠躬!三叔又叮嘱。

再伢子问,是不是不兴磕头?

兴鞠躬,不兴磕头。这是工厂,不是村坊,得讲新潮,三叔说。

再伢子快步跟上三叔往东面的一幢二层楼走。那楼黑黑灰灰的,木楼梯很陡,再伢子轻手轻脚跟着三叔往上登,只觉腿肚子有些打抖。六天连着走了四百里地,小腿肚上的肉都硬了,一颤一颤的。

钟厂长在发脾气。

他是个头发梳得油亮的人,坐在写字台前,见有客进门,眼一斜,也不打招呼,只顾着跟面前垂手而立的两个工头发脾气:啥抚恤金!抚恤个屁!坏了我的齿轮箱,我不要他赔钱算是他阴福!告诉他老爸,一子儿没有!有本事叫他警局告去!

是,是,两个工头连连哈腰,走了。

三叔趋前一步说:钟厂长,这就是简家塘的雷正德,今年十三,有气力干活,我爸爸特地让我把他带来厂里,为你厂长效劳!

钟厂长眉一皱,说:三天没吃饭了还是四天没吃饭了?

是,是,三叔哈腰说,瘦是瘦了点!雷正德,还不给钟厂长鞠躬!

再伢子慌忙鞠躬,又咳嗽了几声。钟厂长扔下手中的一支钢笔说:不是痨病鬼吧?

三叔说:哪能呢!六天前,还在田里拉犁呢!一把好手呢!

钟厂长说:去人事课!

他手一挥,再不理睬雷家的人,直把三叔弄得一愣一愣的。

钟厂长啊,三叔向门边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五年前,厂长来过简家塘,我爸爸请你喝过米酒。

钟厂长瞪眼:去人事课,听见没有?

三叔吓一跳,赶紧扯上再伢子就走。再伢子出门前,想起什么,又转回来,规规矩矩朝钟厂长鞠躬,说:厂长再见!钟厂长只顾自己拨电话盘,睬也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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