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3)

初次遇到胡戈·坎德莫斯是在前一天的下午。当时我和平常一样站在柜台后面,看着威尔·杜兰特①如何谈论米堤亚人②和波斯人,对于这两个民族,除了一首在人种学上颇为可疑的五言打油诗所提到的性癖好之外,我所知甚少。当时坎德莫斯是挤在我书店过道里的三名顾客之一。他正在诗集区静静地浏览,另一个老顾客是圣文森医院的一名医生,在隔壁的走道找绝版侦探小说。她采用地毯式搜索,绝无遗漏,就像天花席卷平原印第安人似的。我的第三位顾客则是个过时的老嬉皮士,经过外面时看到橱窗里的拉菲兹。她进门后唔唔喵喵地叫着,经过拉菲兹身边还问他的名字,这会儿,她正在看艺术书的架子,把几本书挑出来放在一边。如果她最后把挑出来的书全买了,那些钱足够买一大堆“猫咪组合”牌的猫粮。

①威尔·杜兰特(Will Durant,1885—1981),美国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

②米堤亚人(Mede),居住在古米堤的一个印欧民族,公元前七世纪建立庞大的帝国,后于公元前五五○年被波斯的居鲁士大帝征服。

那个医生是第一个结账的,递给我六本“梅森探案”,都是读书俱乐部的版本,其中两本很破旧,但她是个读者,不是收藏者,她给了我二十元,拿回一些零钱。

“就在几年前,”她说,“这种书一本才一块钱。”

“我还记得连送都送不出去的时候,”我说,“现在我不要这些库存。”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人对电视节目保有美好记忆吗?我是偶然发现的——我讨厌那个电视节目,可我正开始看A.A.费尔①的书,然后认定,天哪,这家伙还能写东西呢,我们来看看叫这名字的人能写出什么吧。结果很棒,节奏既明快,又活泼,一点也不像那个电视垃圾。”

①A.A.费尔(A.A.Fair,1889—1970),美国侦探小说作家厄尔·斯坦利·加德纳(Erle Stanley Gardner)的笔名之一。

我们进行了一段愉快的对话,就是我买下这家书店时心中期望的那种。她离开之后,那个名叫麦琪·梅森的老嬉皮带着她挖到的宝物,写了一张两百二十八元三毛五的支票给我,是她买的十二本书外加税的总数。“希望拉菲兹能从中抽到提成,”她说,“我经过这家店足有上百次了,可是看到他我才进来。这只猫真棒。”

的确,但热情洋溢的梅森小姐怎么可能了解呢?“谢谢,”我说,“他工作也很认真。”

从她进来后,他就没有移动位置,只是在她跟他咕哝时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我的讽刺是无心的——他现在工作就很认真,为巴尼嘉书店维持着一个完全没有攻击性的生态系统——不过反正她没听到这些话就是了。她向我保证,她对工作中的猫满怀敬意,然后走出去,提着两个购物袋,笑得春风满面。

她刚走到门口,我的第三个顾客就走过来了,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拉菲兹,”他说,“给猫取这种名字真妙。”

“谢谢。”

“而且很适合。”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A.J.拉菲兹是一本书上的人物,而这只猫则是养在书店里。但仅仅这样,也并没有让这名字比起昆奎格或艾若史密斯之类的更适合。但A.J.拉菲兹也同时是个绅士雅贼,一个业余的小偷,而我自己曾是个小偷,虽然是职业的。

眼前这个家伙,一头白发、轻骨架、瘦得像根棍,穿着非常整洁,只是身上那套褐色人字呢的西装和深色方格图案的背心有点过时——他怎么会刚好知道这一切?

当然,这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毕竟,我有所谓的犯罪前科。就算不是前科,也有别的说法。我很久没有被定过罪了,但每次偶尔被捕——尤其是最近这几年的几次——我的名字都上了报,当然不是以二手书商的身份。

就像斯卡莱特(另一个相当不错的猫的名字),我决定稍后再来细想这些,然后把注意力转到他放在柜台的书上。那是一本很薄的小书,蓝布精装,是温索普·麦克沃斯·普雷德①的诗选。我买下这家店时,这本书就是库存之一。我断断续续地读了里面绝大部分的诗——普雷德的韵律感和韵脚,就算不是一流,也堪称名家——而且我喜欢有这种书为伴。从未有人对此书表示兴趣,我还以为自己会永远拥有它。

①温索普·麦克沃斯·普雷德(Winthrop Mackworth Praed,1802—1839),英国诗人。

我输入十元找五块四毛一,再把我的老朋友普雷德装入一个褐色纸袋,心中有股莫名的悲痛。“看着这本书离去,我有种遗憾的感觉,”我承认,“自我买下这家店起,这本书就在这儿了。”

“每天与这些珍爱的书为伍,”他说,“看着它们离开这儿你一定很难过。”

“这是做生意,”我说,“如果我不愿意卖,就不该把它放在书架上。”

“即使如此……”他说着,轻叹一声。他长着一张瘦脸,脸颊凹陷,白色的小胡子看起来完美得像是逐根修剪的。“罗登巴尔先生,”他说,狡猾的蓝眼珠探询着我的眼睛,“我只想告诉你两个词。埃博尔,克罗。”

若非他之前谈论过拉菲兹这个名字的适当与否,我听了大概不会把这两个词当成名字,而是一个形容词加一个名词。

“埃博尔·克罗,”我说,“我好几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他以前是我的朋友,罗登巴尔先生。”

“也是我的朋友。您是——?”

“坎德莫斯,胡戈·坎德莫斯。”

“很荣幸能遇到埃博尔的朋友。”

“是我的荣幸,罗登巴尔先生。”我们握了手,他的手掌干干的,握得很有力。“我不该浪费时间。我有件工作想找你做,你我双方都能得利。风险极小,获利潜力极大,但主要问题在于时间。”他瞥了一眼开着的门,“我们能不能私下谈谈,不受打扰……”

埃博尔·克罗是个销赃人,我所知道的这行里面最顶尖的,是个诚实得无懈可击的人,却身处一个难得有人懂得“诚实”二字含义的行业里。埃博尔是个集中营幸存者,吃甜食的胃口大得惊人,热爱斯宾诺莎的作品。我一有机会就跟埃博尔做生意,从没后悔过,直到有一天他在河滨路的自家公寓被杀,凶手是——哎,别提了。我看到凶手并未逍遥法外,感到些许安慰,但这并不能让埃博尔起死回生。

现在有个同是埃博尔朋友的人来找我,想跟我合作。

我关了门,上好锁,在窗上挂了“五分钟后回来”的牌子,领着胡戈·坎德莫斯进入后面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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