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星
“哥伦比亚模式”的启示
既然通识教育的“哥伦比亚模式”以小班讨论的教学方式为特点,那么借鉴或实施这个模式是否可行呢?首先应当承认,这是一个代价极其高昂的模式。为了让每个学生都有参与的机会,讨论班只能限制在25人以下。结果是,原来一两百学生同时上一门大课,只要一个教授、一个阶梯教室就能解决的课程,现在却需要五倍以上的教师,无数会议室式的教室,再加上人手一册的若干经典原著而非一本通史教科书。对于任何没有小班讨论传统的大学来说,这不仅是一个教学观念或方法的转变,而且是一笔巨大的投资。
其次,随着当今高校问责制的兴起,“哥伦比亚模式”对于教学效果的评估也形成巨大的挑战。在大课教学中,学生从老师那里得到的“知识”只要通过一张考卷就能一览无余,而通过小班讨论,学生学到的是读书的习惯、独立思考的能力,以及表达思想的方法。后者的教学效果是很难通过考试来检验的。
行文至此,我们多少可以猜测到一些关于哥伦比亚学院的核心课程为什么在美国高校里备受冷落的原因了。美国人现在生活在一个“快餐”时代、一个讲究短平快的社会里。大学虽然表面看来是由教授专家治校,但很多时候其实受到市场需求的左右。大学在设计课程的时候,除了顾及教学目的和学科特点而外,还要考虑如何展示教学成果,就像华尔街的投资人需要用图表来显示股价的起落。基于这样的考虑,大学更愿意在教学内容方面下工夫。比如,女权运动和民权运动的倡导者们指责核心课程让学生只读早已死去的白人和男性作家的作品,那么我们就在书单里加上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和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这样的改革在多元文化流行的今天,顺天命、得人心。与此同时,也有观点认为,“哥伦比亚模式”坚持小班讨论的方式,逆潮流、认死理,而且劳民伤财。
但是,当通识教育作为大学本科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已经被当今社会普遍接受,又有多少人能够或者愿意回过头去重新思考一下通识教育的目的?假如通识教育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给学生增加一些他们专业以外的文理学科知识,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索性开一大串选修课,就像餐馆开列长长的菜单,让顾客各取所需?为了考虑学生知识结构的平衡,顶多将菜单分门别类,要求学生一定要在冷盘、热炒和甜点各项之间都选够一定的项目。
显然,这种以知识传授为目的的所谓“通识教育”和我们所理解的以素质培养为目的的“通识教育”相距甚远。依笔者愚见,以原国家教委1995年在华中召开“文化素质教育试点工作会议”为起点,国内大学所推动的“大学本科通识教育”似乎更接近后者,即重在培养完整的人、塑造未来社会的公民和领袖。基于此,在借鉴国外大学通识教育的时候,即使“哥伦比亚模式”与其他模式相比更难实施、亦更不容易见到成效,但这样的通识教育至少在三个方面更加符合我们推行大学本科通识教育的初衷。
其一,“哥伦比亚模式”的实施将有效地打破中国教育“老师讲、学生听”的传统,帮助学生养成一种主动参与学习过程的习惯。而在大学生涯的开始就进行这种新的学习方法的训练,不仅会对学生整个大学和研究生教育产生积极的影响,而且会使他们终身受益。
其二,在学习内容方面,“哥伦比亚模式”不就事论事,不刻意追求时尚,而是让学生踏踏实实地从一种文化和思想形成的历史经典中去寻根溯源。青年学生从大学伊始形成这样的学风,将来走向社会以后遇事随波逐流的可能性大概会低一些。
其三,“哥伦比亚模式”对于很多大学现行的教学方法更是一种挑战。今天的大学教授本身大多从小在“填鸭式”教学方法下成长起来。让他们变一下思路、换一种教法实在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通识教育之于中国大学应当不仅仅是一个学生学什么、怎样学的问题,而且是关于教师教什么、如何教的问题。
实施“哥伦比亚模式”的通识教育,最大的难点在于师资。甘阳曾提出建立助教制度、充分利用现有的研究生资源,确是一个一举两得、切实可行的方案。但是,从哥伦比亚学院八十多年的经验来看,研究生最大的弱点是本身缺少深厚的文史根底。就像一名导游初次带团,虽然熟知景点,却无法带领游客领略景点所包含的历史文化底蕴。加上中国大学的研究生在自己的教育过程中缺乏参与意识,上好小班讨论课实属不易。有鉴于此,国内大学通识教育方案的设计实在需要在两条战线上同时展开。
在考虑本科通识教育的内容与教学方式的同时,还必须对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教育的科目设置作出相应的调整。在国外,硕士科目还包括一些比较应用型的学科,但博士教育基本上是以学术研究和大学教师作为培养目标的。假如中国的大学博士点能够将这一点说明在先,那么近年来不管对教学科研是否有兴趣都盲目考研的现象也许会得到一些纠正。明乎此,大学就能名正言顺地将教学法列入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的必修课程。这样,研究生在进入专业学习和研究的同时进行与学科有关的教学法培训。顺利通过培训的研究生可以让他们开始教本科的通识教育课程,既给他们一个实践教学的机会,也让他们得到一定的经济上的补贴。
与此同时,每一位资深教授必须承担一定的通识课程。可以这样说,假如一所大学的本科通识课程没有全职、资深教授的参与,那么这个学校的通识教育一定是失败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作者简介:
程星,哥伦比亚大学本科生院(哥伦比亚学院和工程学院)助理院长,分管研究与规划。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获得文学硕士与高等教育管理学博士、并在哥伦比亚大学国际经济政策与管理专业获公共管理硕士。过去17年来在美国各类大学担当高校管理、研究与教学工作。1990—1995年在科罗拉多州政府社区学院系统办公室担任研究员;1995—1997年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担任院校研究办公室副主任;1997—1999年在纽约市立大学斯坦顿岛分校担任院校研究办公室主任;1999年至今任职哥伦比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