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时光的馈赠(4)

草木的邂逅

蔡乐

这个园子真古怪,我想。南边是寻常的大学校园,人世的喧嚣中是凡间的秩序,比起其他大学校园恐怕还多几分简陋,北边却含着一片近于荒野的林子和一眼荡漾的湖,葳蕤的草木环抱粼粼的波光,将迥异的南北融为一体,细想却又觉得那样理所当然,这就是北大。就是这个园子见证了我与草木的邂逅,那些难以忘怀的日子摇曳在未名湖的水波里。我记得初至北大的那一天。风里有一些凉爽的潮气,天灰蒙蒙的,有些年岁的校门并不显得很突出。南门口道路两边的国槐很高大,浓密的槐荫下是拥挤的新生报到的人流,而槐树再往外是些样式古旧的小楼,沉浸在让人心醉的静谧中。两排稀疏的槐树,无声无息间分隔出两种迥异的氛围。这园子和这两排槐树身上有一种同样的矛盾气质,却又交融得分外自然。暑假离校前又来到那条槐荫路。没有风,午后的阳光在叶片周围切出斑驳的影子,淡笔描绘在路面上像湖底交织的藻荇。槐花如雪,簌簌下落在衣襟上,似沉默的告别,车与人在身边来来往往,却好似在另一个世界。这园子分明是喧嚣且繁华的,在某些时刻某些地方却偏偏表现出一种从容的的静默。这些草木一代代悠然地长着,让我不由自主地相信,无论再过多少年,这园子的气质不会再更改。有一次我骑车经过加杨小道,有一片落叶倏然撞进怀中。那时我嘴里还叼着牛奶,背着沉重的大书包把单车踏得飞快去赶早上的第一节课。我向高耸的加杨树点头致意,将落叶放入书中,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心中却泛起一种奇异的感动。

落叶是一种神秘的现象,我曾仔细地尝试分辨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想要亲眼见证那脱离的一瞬,却从未成功过,我所能看见的仅是一段飘扬的旅程。我不知道草木是否有着时间的观念,倘若有,那一定和人或动物的很不一样吧。在我看来,燕园的草木像是沉浸在一个悠远的梦里。这片刚好落入我怀中的叶子,是睡着还是醒着呢?又或许我们的邂逅本就是我梦中的一瞬?后来我想重新找出那片叶子,却没找到。那天傍晚我独自在几棵加杨树下伫立许久,看那些被风刷洗过的斑斓彩叶稀稀两两地下落,落在我的头顶和肩膀。我们在做同一个梦,这真是件无比浪漫的事情,我想。然而并非所有的邂逅都静美如一个空灵的幻梦。在北大的第二个夏天,百讲门口有一排高大的加杨树轰然倒下。一个多月以后我路过那片空地,在其中一个木桩上坐了许久许久,用手指一圈圈描绘它锯伤的粗糙年轮。我不知道那些陪伴了这个园子许多年的树木倒下时的心情,却单纯地想陪陪它们。那时桩子最外面已经长出一圈新生的苗木,新叶柔软地泛着光,尚未开始施工的空地上已经长出半人高的狗尾草,风中欢欣地摇曳着。然而再过不久,就连这些桩子和荒草也要离去的吧,我无法不默默地想。草木大概无法预知它们的结局——可即使知道这一切,它们大概仍会这般繁华地生长吧。其实如非人为打扰,园子里的草木的本性很少真正受到约束。这个园子以一种无法想象的从容滋养了一些很野很野的草木,譬如每年春天肆意烂漫的二月兰淹没草地的每一个角落;譬如车架上蔓延生长的理不清的萝藤蔓;譬如仲夏正午满湖满湖的荇菜飘萍,黄色花朵随风应水地起伏着,阳光里熠熠闪烁;譬如干涸的红湖湖底茂密的红蓼森林,高高伸出红白相间的弯曲花穗,有时还引来些鹭鸟;譬如湖岸那些张牙舞爪的乌头叶蛇葡萄,从来不顾形象地霸占岩石上阳光最好的区域;譬如每年的那几天,校园与毛白杨的飞絮预谋已久的舞会……我实在无法想象第二个能够在这片寸土寸金的首都地界这般宽容地与荒野并存的校园了。

这院子孕育着一种野性的精神,最接近本源的无拘无束和烂漫天真,在草木身上淋漓体现。可以说北大的孩子就如这些茂盛的草木,被尽可能地纵容着,成长着。然而我又想起那一排沉默的行道树了。自北向南,草木所面临的束缚也跟着增多:图书馆前得草皮需要保持整齐肃穆,所以时常有戴笠帽披毛巾的师傅拔去杂草;行道树的枝杈不但要能遮阴,又不能太茂盛,还要防止虫蛀的空心枝干造成安全隐患,每年都要反复修剪;更不要提烟尘、噪音、肢体上的损伤,和规划不当带来的彻底的破坏。可南部其实比北边更加需要草木的眷顾,所以它们还是留下了,适应着人类的共存和伤害,妥协中等待雨水、阳光和营养,尽可能地谋求生长的空间;也会偶尔把梦想寄托在风中。尽管妥协有时能带来更好的机会和更真实的舞台,取舍甄别和寂寞坚守的痛苦却少不了。按理说草木不能自由移动,一旦落地生根就无从悔恨了,那么这些选择和彷徨严格说就并不能归因于它们身上。可我宁愿相信从南到北的草木在不同的环境下依靠相同的原则适应着迥异的环境,在环境限制中做力所能及的事。冬雪后向天空伸出的静默的枝干,在寥廓天空留下的尖锐的剪影,像是镌刻在天幕的无声的誓言。于是我复又想起那些具有北大特色的关于适应和改造社会的劝诫了。也许多年后,当我在作一些选择的时候,又会回想起当年在这个园子里和草木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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