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另一个人物是马克白(Macbeth)。这个人物,本该和李尔王和奥赛罗并论,但我想这个人物,表现莎士比亚本人的思想和感情较多些,所以特提出来。在《马克白》一剧中,依照某些现实主义的批评家的看法,以为这不过是一种犯罪心理的分析。这也许并无大错,但是莎士比亚,显然是要想在这作品中表示:人类始终与自己的缺点纠缠不清,因而想到要除掉人类的缺点,很不容易。马克白,也像哈姆雷特,深浸在思虑之中,但他比哈姆雷特,有些不同,心太柔软,不能自己独造一种理由来,驱使自己,竟敢作恶事;但如果有别人的勇气为补救或救济,也可作出英勇的行动来。不过,尽管能有此情况,但马克白的内心,始终是空的,无怪他在快要覆灭时,心中自然而然地发出慨叹:“人生,不过是一个走动的影子,一个可怜的演员,在台上昂头阔步,跳动,以后便什么也听不着了。”他的悲哀,实际是“人”的悲哀,是人类无法可拯救自己的缺点所发出来的一个最后信号。这是莎士比亚带着失望的感情而写的一场戏。他看到人类的最可怜的地方,再没有他早年的心境来笑他,反整起精神来为他哀悼了。莎士比亚在哀悼别人,其实也在哀悼他自己。因为,他也是“人”呢! ③再说,便是他在《雅典的太梦》中所塑造的人物太梦。《雅典的太梦》,本是与人合写的,但很显然是表现莎士比亚本人的精神,莎士比亚在雅典人中找出这个愤世嫉俗的人来表现自己的思想,可见此刻他心中哀痛已达到了极点。只好用极端的例子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因为他忽然看不到人类是高贵多于卑贱,也想学太梦,先把卑劣的人类骂够了后,再让世人去毁骂自己。据普鲁塔克(Plutarch)的《古英雄传》,真正的太梦,墓前有这样一个墓志铭:“我在此长眠,我的凄惨生活已告终。过路人,你们切莫问我的名姓,我诅咒你们每一个人。”莎士比亚,当然不会恨人类至于如此程度,但我们很有理由相信:他拿善意和宽宏来对待人类,而人类终于报以冷眼的时候,他是“感慨万千”了。耶苏不是也曾有用脚来踢钱摊、用手来打“钱滚子”(指放高利贷者)的例子么?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太梦,宽宏慷慨到了极点,把自己的财产,全都散给人,以致后来却成乞丐。但作了乞丐,却没有一人给予哀怜。于是只好逃入森林。再后,居然又发了财。他在此时,则把所有财产,散发给坏人,让世界更坏。我们从太梦的这种愤怨中,当然,也可见到莎士比亚的一些愤怨。但莎士比亚的愤怨,确与雅典真正的太梦,还有所不同。因为莎士比亚并不诅咒人类中的每一个人:莎士比亚笔下的太梦,在自己无人怜惜时,昔日的管家,要来地窖中,专门服侍他,不要任何报酬。这可见,人类也并不如所想象的那么坏。我们不能因为有一人很坏而改变我们对人类的信念。莎士比亚也依赖这点,最后能经过理性与自制的力量,平安走入后期的恬静。有人说莎士比亚最后回乡养老,就是因为像真实的太梦,由于慷慨不得回报,所以愤而退居田园,这是欠缺根据的。
④莎士比亚在悲剧期的感情,还不能说,已达到平静。但是,他在那对人类缺点的哀怜上,却已成就了他的伟大的人格。他何以能对人类的悬念与了解,达到这种程度,恐怕还是因为他能从对整个人类生活看到自己,也从自己的生活看到整个人类的生活。两者联结在一起。人类的好处,他有;人类的缺点,他也有。他比其他人杰出的地方,就在于他能看到这点,深感到这点。他明白,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我们站在一个空虚的立场上所能作到的,就是尽可能把我们的长处发挥出来。人的悲哀,不致变为颓废、孟浪,就靠我们能对人类缺点,给予冷静的分析。这就是莎士比亚在晚年能完全宁静的原因。从大喜到大悲,统治权,完全在他的手内。所以,我们要说,莎士比亚一生的乐观,不是真正的乐观;一生的悲观,也不是真正的悲观。他最后,还能从极度的悲痛中跳出来,让自己救了自己,使自己的生活、情感境界、以至人格,都有所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