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莎士比亚此时,如有缺点,可说由于入世不深,不能合理合情地收敛。如他的《凡罗拉二绅士》中的伐林典(Valentine),有慷慨,有勇敢,但作者显然不能适当处理它。这个人物,我们很可借来说明莎士比亚的人格。剧中描写伐林典被放逐而和“绿林好汉”为伍的时候,这个有勇敢并有正义感的领袖,颇有些像德国后来席勒写《强盗》所描绘的英雄时的心境,同时两个不同时代的剧本的作者,著作动机似乎也一致。他们把一切都诉诸强力,于是伐林典,可以由对爱情的冷淡,一转而为对爱情的热烈追求;由对阴谋友人Proteous的憎恨,一转而为宽容,这些转变,来得太快,令人想到,不是剧中人物的思想没有周详考虑,而是作者对于事物、人情的变化,欠考虑。人在年轻时,都不免深信意志力可以转变一切,这是人格中缺乏忍耐的结果。莎士比亚创作初期,比较热情、幻想也多,所以心灵还不易冷静下来,即使有宽容,也是从热情流出来宽容,而不是人心经过反复思维和超越感所推出来的宽容。后者,当然,比前者可贵,但前者,往往也是为后者开路,如果没有前者,只怕任我们如何冷静与客观,也很难得出宽容的结论来。世间难道没有能冷静思考的人?但他们却常常不能奋勇前去迎接正义与同情、宽容。大约这时期的莎士比亚和后来的席勒,也会解决个人的苦痛、人类的苦痛,但解决的方法,仍不外诉诸于反抗的意志。当然,这也不坏。也许最后,也只有这条路。所以,莎士比亚借群盗与伐林典被放逐时的口,说出人的愤怒、复仇、反抗和正义的抱负。这些人,也不下于近代进步小说中所表现的勇敢英雄。不过,也和席勒的初期作品一样,它可以掀起一阵“狂飚急追”的社会运动,但还不能表现出最真实的人生或生活。这是得着一隅真理的人格,不是能表示全部真理的人格。换言之,这种激进的情调,虽已离开兽性很远,但与真实、真理还有一定距离。然而平民出身的莎士比亚,天性善良,随时想到“把贫穷当成一种美德”、“要尊重无知的妇女或可怜的路人”,这一种藏在热情后面的克制力,终于把它或它们,引向正确的大道。
莎士比亚在早期,确有不成熟的地方,和不可避免的缺点,但尚无些微自己毁灭的因素。所以他的发展,就是他的进步。试以后来莎士比亚写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为例,他沉醉于热情中,让热情统制他,以致他宁愿在幻想中过活。但他的热情,因为来得天真、坦白,所以在剧终时,我们并不感觉生活可诅咒,反觉人,生活在自己走的道上,任何迷失、茫然,也还有他的良好前途。莎士比亚在早期即使热情过剩,但他还能维持一个比较健全、比较合乎人性的人格,不仅可以抵制堕落与毁灭,还可以历久不衰。
[G]如果第一期是芽,第二期便是枝叶。(有人把莎士比亚的第一期、第二期合称为早期。总称为注重喜剧与历史剧时期),这是莎士比亚的枝叶繁茂时期,也是他的天才开始奔放、人格成型的时期。这时,他受同时代人的影响,已经很少,除了《仲夏夜之梦》的仙境,可说是有些李丽的余波、和《亨利第五》仍为初期的技巧外,其他,则显然是一个独立的人格的产品。他的真实人格,借各种人物的口表现在作品上,每一剧上的喜怒哀乐的感情,都是他心中不得已借此所抒发的感情,到此时,他算是走进了伟大的文学世界的中心了。我们把他着重写喜剧、历史剧,作为这期的特点。
①他写历史剧,使他的心灵走到历史上的各种大事变中;写喜剧,使他的心灵走进社会各阶层。不论从纵讲,或从横讲,他的心的大门,都要打得大开,让各种新的和旧的客人能走进大厅,他要准备招待许多朋友。他当然该做出主人的模样,要做出慷慨的态度,露出笑容,但又不可笑得太甚,致伤大雅。总之,这期的情调,有似夏日、天空清朗,偶见薄薄浮云。远远传来断续的蛙鸣,不禁使我们心弦颤动。夜间明月下,再来一线萤火奔流,我们便不免梦幻丛生。这些都是我们在大自然中随时可见的。这世界太美好,不能不使莎士比亚在此时,要把眼光去注看外界。他的笑怜机智,也好像烈日、明月一样,长照着他所看的景色。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想自己。即使想到自己,也许感到生存上不可免的悲哀,但这个东西,在生活上留的印象还不深、不重,他还可及时清快一阵,或者可用欢喜来掩饰,不至于使思想永久钉在一点上。他就在这种情景上,努力写喜剧,让大家共同来笑;写历史剧,让大家来追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