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莎士比亚,在创作初期,自然无什么大事可述:好似一粒种子,埋在土内,占的地位很小,作品免不掉有不成熟的成分:如模拟、浪漫、单纯,全篇只令一个人物有光,其他均模糊、黑暗。不过,莎士比亚很快就跳过这路,接着是他的真正的人格的出现。这人格,好像一条大河,一路峰回路转,溪河归趋;沿途吸收,也沿途蒸发、沉淀。最后,走入海洋世界,如海一样广大、深厚,有时波浪汹涌,有时宁静如镜。
②出芽生长了!他的向上迸发的人格,又颇似春日雨后初晴的自然,四周草木,吐出一派怡荡的空气。所谓“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他此时人格的风度的描写。你在他的人格的召应下,有如人在树荫下,一望四野碧绿的田畴,你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梦幻、产生自然爱,充满人间生活的喜悦,配以热情,夹以幽默,如此,整个宇宙都像在欢迎你,欢迎你将有更丰富的生活。人到此时,自然会觉宇宙给我们的存在,非常丰富,无一样缺乏,无一样有缺陷。即使有什么不满,那也被覆没在角落里,不关紧要了。什么悲哀,也早消失了。人在此时,也许真正觉得这些都是生活之外的东西;生活之内,充满了朝气。他自然会笑着、诙谐着、梦幻着把时光渡过去。
③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情调,可以久持么?显然不能。因为人类不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小世界,靠幻想支持过生活。而且,希望过大,梦幻太多,一落到实际,必然会崩溃。这种崩溃,如果没有健全的精神支持,人格就会破产、败坏、降落。人如果要在这种崩溃之上重建一个新天地、新境界,那就必须有一种新的血液注入。这新血液,必定是人的理性之类带来的东西,如冷静、达观、宽容、自制之类。莎士比亚的人格,愈向上发展,愈受这些东西约制,直至前期的幽默、激情、梦幻等逐渐消失或变形。我们也可说,这就是他的人格的壮大与成长的最初过程。当然,一个伟大的人格,还不能至此为止。
[F]莎士比亚创作的第一期,可说是模仿期,他的真正的人格,还未发展出来,只是在当时的社会意识中踌躇。他的心,还是向外,让外来影响支配。所以,文字多半不自内心涌出,从其中看不出后来真正的、有意义的伟大人格。这一时期的剧本,几乎每本都有受同时代人的影响的地方。
①人不能超出时代,就必须用同时代别人的人格,去铸造自己的人格,结果,往往是湮没自己的人格,甚至连自己的个性也有被消灭的危险。莎士比亚初写的剧本,也许有世俗上的原因,所写的常力求合于Greene,Peele,Lyle、Marlowe等的标准与情调。所以,无怪Greene骂他,“是用他们的美丽羽毛,忽然暴发起来的乌鸦。”
②当时,戏剧创作上有几个主要线索:塞尼加的悲剧,把人物写得呆呆板板,好似人类都是一群护士、仆从,再加点鬼的威吓、超自然的智慧的神秘;M.马罗(Marlowe)的不匀称形式,注重全剧只使一个人有生命,其余人都呆如木石,以及人物动机之类很不自然,弄得动作之转变,有似闪电,使全剧成为一种传奇形式。这些,不成熟的作品所常见的现象,也出现在莎士比亚最早期作品中。
③莎士比亚最早作品,除最早一部《亨利六世》(三部曲),不纯是莎士比亚个人手笔,其余,有些剧本是受同时代人的影响,则是没有问题的:如《爱神的劳役的失去》,显然受李丽(Lyle)的华丽体的影响,人物的出现,有如马罗的闪电。其次,如《凡罗拉二绅士》,许多辞句,还是格林(Greene)的田园风味,自己并未消化过。再次,如《理查三世》,颇有塞尼加的悲剧的影响,整个剧,只有一个全能的、勇敢的、敏捷的理查王——他作任何事,从不回顾反省,一直至死。这些影响,使他能写成许多喜剧和历史剧,都不能算十分成功,如果比之后来写的历史悲喜剧本而言。
④但是,他并不是没有突出的成绩。他在几个方面突破了因袭形式:a)逐渐使每剧中的次级人物,表现其特点或差异性;如《理查二世》一剧中情况:配角已不是不灵活了.b)采用对照法,正反对照,已和流行形式有别,尤其在《二绅士》一剧中,几乎全用对照法穿插而成,《理查二世》,也如此。某一种性格,一定要从极反的性格烘托出来,有如黑白对衬。这方法,虽嫌幼稚,但在莎士比亚应用起来,很成功,这也表示他在某些方面已超出前人了。c)他已经能用极少文字写出一种性格;d)他已能集各家之长,如李丽的“华丽”,格林的“田园风味”,启德(Kyd)之激情与写实,皮尔(Peele)的精妙的肉欲,拉洗(Nash)的“讽刺机智”;马罗的深度悲情,他能体会,也能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