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仔细阅读过两个不同时期的图例:一个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列奥纳多?达?芬奇于1492 年至1493 年期间所做的人体解剖的手绘记录稿;另一个,是今天通过高新科技医学仪器的切片扫描所得到的人体内部解剖三维图像。这两张图片,从手段上来看完全不同:一个用的是原始的笔墨和纸张,充满手工文献的痕迹;另一个是现代科技的成像技术,数码文件。图像的效果也不同:一个是带有艺术感的素描画;另一个,是有未来感的电子影像。但我发现,有一点,它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它们的观察方法是一样的 都是切开来看。这种观察方式贯穿了从达?芬奇到今天的整个西方医学历史。中山医科大学的一位教授告诉我,解剖学是整个医科教学系统的基础,也是整个现代医学的基础。以此,我们也可以把西方医学的历史看做一部视觉进化的历史,一部关于“看见”的历史。这种观察方式所带来的观念,是只相信眼睛看到的才是真实存在的,而眼睛看不到的,是不能被信任的。这种以视觉取证的观念,也间接地影响着其他的领域,例如司法系统。
有意思的是,我还看到过另一张图。中国古代医学文献中的《内经图》,是描述人体经络的一张画。画面根本没有人的形体轮廓,而是一个自然风景的画面,有云,有山,有河流,有树木,有农田,有花鸟和牛 也就是说,古代的中国人把人的身体看成一个像大自然一样的世界,并不完全依赖视觉去认识和判断。中医中的把脉是触觉的,所谓的经络更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然而今天,除了视觉之外,我们其他感知世界的判断功能似乎都在退化和消失。自西方现代工业文明以来,几乎所有的行业都在以视觉作为判断的基础,同时,也以视觉作为传达的途径,以至于今天我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有一个随时可以捕捉眼前画面的镜头。我想,也许没有哪个行业比摄像镜头的普及和蔓延来得更快、更广了。二十年前,照相还是依赖于一种专业技术才能完成的工作,至少,它需要通过胶卷和相纸去呈现;而今天的图像只是信息和一束光,它不再依赖胶卷或者相纸了。胶片变成了可以无限复制的电子文档,几乎每部手机都拥有强大的摄影功能,拍照已不再属于一门专有职业“摄影”了。除了照相机之外,手机、电脑、商店、车间、街道,甚至是电梯里和探进你体内的医学仪器 当然还有天上的卫星,这些延伸出来的所有的视觉工具,让我们误以为人类无所不知和世界尽在掌握之中,就像拥有无数个眼睛围绕着我们,随时捕捉着任何微小的信息,并作出判断。有时,你偶尔闭上眼睛,让自己堕入黑暗之中,甚至会有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感产生,但那只是瞬间的,我们已经不习惯,也不信任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了。我们习惯了用视觉去欺骗嗅觉和味觉,甚至在做爱时也不自觉地开始模仿AV 电影了,就好像歌里唱的那样:“你的眼睛背叛了你的心”。
也许是出于报复,图像在今天已然成为了人们最不可信的现实,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篡改它。当所有的技术都去支撑视觉作为依据的同时,也支持着修改它的存在,我们不得不通过这个已经失去信任的视觉系统去认识世界。
为时已晚,箭已离弦。
在今天,看见,变得如此地重要,我们就像是被视觉绑架了。然而,《金刚经》却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中国人几千年所形成的那种独特而又完整的认识世界的方式,早已经退化得残缺不全。中医也不例外,今天各大医疗机构里的中医,几乎都是在西方现代医学体制下形成的东西,方向早就变了。就算中医院也不是像《伤寒杂病论》里按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和阙阴来划分,而是按器官部位从口腔科一直到肛肠科。但中草药还依然保留了最多的中国古代医学的痕迹,这其实不是医院体制的成就,而是民间的势力和文化惯性在推动着它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