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类反讽(2)

长城斜了,长城歪了

长城要倒下来了啊长城长城

堞影下,一整夜悲号

喉咙叫破血管

一腔热

嘉峪关直溅到山海关

喊人,人不见

喊鬼,鬼不见

旋地转天的晕眩,

大风砂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

一块接一块砖石在迸裂

摇撼比战国更大的黑影

压下来,压向我独撑的血臂

以上是第一段。读到这里,你会惊愕:“他在叫喊些什么呀,诗中的那个人?”再三细读之后,你就会察觉到诗中人与景都缺乏真实性,仿佛是幻象呢。因为:

(一)长城歪斜,超出现实经验;

(二)那人在堞墙下悲号着,喉咙叫破,喷洒胸中热血,溅遍长城万里,从西尾到东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三)喊人人不见,“国无人”了吗?

(四)砖石自动迸裂,这不可能;

(五)长城塌压下来,这不可能。

很可能诗中的那个“我”是个疯子;要不就是病人,正在发高烧,看见了幻象。开头两行是那人在喊话,喊得十万火急,喉咙里的血管都喊破了。“一腔热”漏写了一个“血”字吧?不,“一腔热”是写那人的感觉。人呕血的时刻,只觉得喉咙里有一股“热”在冲在涌。呕出口腔,看见了才知道那是血。这就是为什么余光中只写“一腔热”而不缀上一个“血”字了。这足见用心之细致。那人在喊人,喊人来撑住歪斜的长城。一个人也喊不来,都睡了吗?那人又喊鬼(古人),喊鬼来撑住歪斜的长城。一个鬼也喊不来,都到哪里去了?那人头晕目眩,但见天旋地转——故意写成“旋地转天”,以求语言新奇变化。这时候长城的砖石在迸裂了,啪啪有声。“砖石一块接一块/一块接一块砖石”这样颠来倒去的句子在这里增强了语气的急迫感。把句子颠来倒去,以求语气的圆满表达,正是余光中的特技。接着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压下来”,长城倾倒。那人急忙用流血的双臂去撑……

第二段是结尾,只有短得不相称的三行:“最后是楼上,众人推墙/霹霹雳雳的一阵洗牌声/拍我惊酲”。读完最末一行的最末一个“醒”字,我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那人既不疯又不病,是在做梦!

原来第一段全是写梦境。其实第三行内“一整夜”三个字已经透露此中消息,我们粗心,未及留意罢了。

原来是楼上在打麻将,夜战!

原来梦见长城倾倒是那四位赌友一齐推倒自家砌的牌墙,遥感入楼下人之梦!

原来梦见砖石一块接一块迸裂是各家依次发牌,啪啪有声!

原来梦里的大风砂是牌桌上的“东”“南”“西”“北”四张风牌!旋地转天的晕眩感只不过是四家轮流坐庄而已!

我小时候听见大人们把打麻将雅称为“砌长城”。余光中恐怕也听见过这个雅称,并由此而触发想象力,出诗思的吧?

第一段的梦境阴阴森森,梦中人的心境惊惊惶惶,写得真好。听那人的喊话,一口气叫出了五声“长城”,何等惧,何等悲!喊今人,喊古人,喊今古的中国人都来抢险,声声血,声声泪!独臂撑扶长城万里,可敬又可怜!“比战国更大的黑影”作为长城的意象用在梦境里,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正好符合人们做噩梦的体验。好了,到头来总算是一场梦,巍巍长城依然雄立在世界的东方,海外的做梦人依然躺在床上,读者悬念既释,长舒一口大气。可是一想到这般严肃的大悲剧(虽然是一场梦)竟然是由无聊的打麻将引起的,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反讽于焉始见。

第二段只是在最末一行的最末一个“醒”字出现后,亦即在全诗结束后,才真正醒来了。在“醒”字出现前,做梦人仍然在半醒半梦的懵态中,辨别环境的智力,判断事物的功能,仍然是很差的。所以语言文字的歧义性在这种懵态中大有用武之地。分说如下:

(一)“最后是楼上,众人推墙”这一行里,楼上既可以是长城的碉楼上又可以是卧室的层楼上,推墙既可以是推城墙又可以是推牌墙,做梦人胡里胡涂,弄不清楚;

(二)“霹霹雳雳的一阵洗牌声”这一行里,那噪声初听似霹雳,再听是洗牌;

(三)“拍我惊醒”这一行里,明明是做梦人被噪声惊醒,但他觉得似乎有一个人在拍他醒来,他说不明白。

读者笑够了,继之以太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个“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的海外做梦人,早晨看了报纸上的大陆“文革”消息,怵然而惊。白天为了个人前途,疲于奔命,遂忘记了。夜晚上床,又忧虑着中华民族的安危。迨至半夜,黑甜逍遥之际,或是手臂压住胸脯了,或是胃囊积压过多了,便做起噩梦来。而早晨的忧虑,此刻变形,再现于梦境里。楼上麻将夜战,此刻又引起潜意识的联想。内因外因,一齐诱发,遂有此梦。

两相比较,《上校》的反讽是在遣词造句方面狠下功夫,《长城谣》的反讽是在构思布局方面狠下功夫,各有所长,未便定其高下。我偏爱《长城谣》,实与个人经历有关。犹记得“文革”动乱期间,我曾两次梦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奔逃在亲爱的北京城内。天色昏黑,街道寂寂无人,看见崇文门楼已经圮废,上面长满荒草。醒后怅然,想起1956年我在首都生活过,不觉泪湿枕帕,如白头宫女回忆天宝年间旧事然。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