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稿纸(2)

我的学生是从一个故事起头落笔并以另外一个故事收场结尾的。此类情况经常发生而问题却始终存在:这究竟是母亲的故事还是女儿的?抑或是她们两人的?你想讲的是谁的故事?

我的学生无法理解。有件事我也是通过多年的亲身经历才明白的,就是当对采取何种行动方案还没有把握时,我就暂时往后退一步。我的格言是“若存疑虑,切忌盲动”。所以我建议她将剧本放在一边暂且等待几个星期,直到她对素材有了新的看法为止。重要的是必须认识到在这个问题上并非涉及诸如写作水准,对话或人物深度,抑或素材是否奏效等方面;问题的症结在于作者到底想要叙述什么样的故事。由于转换到了女儿的场域,作者就改变了她的戏剧性意向,同时也变换了主题。我解释说这并不是好或坏、正确或错误的问题,而是这是否就是她想要讲述的故事。

她等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带着几分疑惑和不确定,她将这份落笔初成的文稿交给了她的一位就职于好莱坞文学部门的密友,她的朋友觉得这个剧本还需加工雕琢,不过对戏剧性前提倒是十分感兴趣,并将它交给了办公室里她的一位助理。这位助理阅读了剧本,觉得它“缓慢拖沓”、“枯燥沉闷”,而且“无聊乏味”。这里需要更多的动作。“这是有关这位母亲的故事,” 他说道,“我们需要亲眼目睹她接受电击治疗,或许开场要改动一下,让它在事故发生时开始,这样就会使它显得更具动感。”

我的学生怀着懊恼和迷惑的心情来到我这里。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她不断地叙说着需要一个更具动感,电影化的开场,而我也不停地告诉她这都不是问题,她必须创造性地洞悉她要写的是哪一个故事。当她首次坐下来面对空白稿纸时,她是想叙述这位母亲的故事。而当她结束时讲述的故事却是这位女儿克服了与母亲以前的情感纠葛,聚焦于“一个女儿为了母亲的康复而坚持自己的治疗方案”这个中心议题。

她接连不断地问我需要做些什么,我也不停地向她提示说她需要就有关她想写哪个故事作一个创新性的举措。我建议她在进行任何修改以前,从头开始对她的构思再作思考,以便厘清她故事的焦点和方向。她的故事是关于什么人和什么事的。

重要的是要懂得在这种情形下不存在“正确”或“错误”,也没有好或坏的评价。唯一的问题在于它是否奏效。所以,当有天我和她在附近的“香啡缤”连锁店碰面,啜饮自己的白巧克力奶油拿铁咖啡时,我建议她将她的故事更新为母亲与女儿的相互关系,并配以母亲的创伤作为背景衬托,借以展示强有力的爱与理解的纽带是如何将她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她摇着头告诉我说,这不是她原来设想的故事。故事是关于母亲的。我说,这很好,不过假如她着手写这个她想要写的故事,她就必须聚焦于这个故事并将母亲与女儿的相互关系融入其中。最终,当她离开“香啡缤”连锁店时,与她来时境况毫无二致:失落、迷茫和不知所措。她将剧本搁置了数月,期间也没有感到自己有所进展,最终便将剧本束之高阁。

对你,对我,对所有的人而言,遭遇此种状况也是常情。

什么是故事的中心要点呢?创意性问题是电影剧本写作领域中的一个关键部分。它要么成为拓展你有限技巧的一个契机,要么就成为甘愿接受“这一点儿也不奏效”的后果。尽管我的学生有个真实可信,意味深长的好故事,却仍然不愿放弃她原先的设想。她就是弄不明白她想讲述哪一个故事。她心里想讲一件事情,而她的创意性思维却告诉她另一件事情。

她应该怎样去做才能解决此类问题呢?请看一看影片《深海长眠》(Mar adentro,2004,亚历桑德罗·阿曼巴导演),一个同样涵盖了丰富想象,激发情感,以及发人深省的故事。主要人物雷蒙·桑佩德罗(哈维尔·巴登饰)瘫痪在医院病房的床上已经三十年了,并正在为自己的死亡权而抗争。导演亚历桑德罗·阿曼巴以令人窒息的医院病房开场,配之以雷蒙·桑佩德罗正在散步和慢跑,以及在向往爱情的幻想里翱翔的画面,这样故事就显得是以视觉传情且富于表现的方式诉诸我们的想象力了,它是如此的可感可触,使得观众们为之伤情动感。我的学生原本也是有可能以视觉化的方式展开故事,进而实现她的艺术目的的,可她没能做到。

《百万美元宝贝》(Million Dollar Baby,2004,保罗·哈吉斯编剧)曾赢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很多人会认为故事讲的是一个女孩下定决心要成为职业拳击手并且后来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却不幸在一场拳王挑战赛上遭到致命的伤害。另一些人会说这是个由女性拳击手构筑的故事,但实际上讲述的却是有关个人的死亡权利,以及安乐死在道德和法律层面上的争议。

就《百万美元宝贝》的情况而言,两种说法都正确。但是在我看来,故事的“真谛”,即剧本的真正主题,讲的是弗兰基(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饰)与麦琪(希拉里·斯万克饰)之间的相互关系。所有构筑这种相互关系的元素——麦琪的坚定信念、弗兰基训练麦琪、弗兰基与埃迪(摩根·弗里曼饰)的口角——都导向了剧本的终极性伦理前提:弗兰基,一位性情刚毅且又笃信宗教的男人,能否蓄意地去协助另一位人类同胞自杀?是将这种行为判定为谋杀或只是安乐死?这里是否存在伦理道德层面上的问题?对弗兰基给麦琪注射药物的行为,有些人会认定为是谋杀,而另一些人则将此看作一种慈悲。无论你持何种观点,这仍然是在讲述一个有关弗兰基与麦琪之间相互关系的故事。

每个电影剧本都是讲述什么事或什么人的,而这些话题都会融入到你所叙述的故事里面。你能否明确地说出你正在写的是关于什么事?又是关于什么人的?一部电影剧本大约能写满一百二十页的空白稿纸。正如我们所知,空白的稿纸的确是项令人生畏、艰难困苦的挑战。当你首次踏上这段激动人心的写作历程,你或许仅有关于某个人物或激发事件的一个模糊不清的想法,或是一时兴起尚未成形的念头在自己的头脑里缭绕盘旋。一旦当你着手将这个念头构筑为一个可供操作的叙述提纲时,你会发现仅仅是将你的故事归纳为一条规范的人物和情节的叙事线,就需要耗费数页的自由联想和烦人的书写。而在你厘清你故事的基本元素之前,还需要花数天的时间去苦思冥想和随笔涂鸦。切勿计较时耗的短长,坚持不懈地去做就是了。

在你能够落笔书写第一个字之前,你必须知道你的故事是有关什么事和什么人的。你电影剧本的主题是什么?例如:你故事或许讲的是关于一位职业代理人邂逅了一位已婚少妇并与之坠入情网,进而谋杀了她的丈夫以便两人能苟合在一起。但他其实是中了圈套,到头来还进了监狱,而那位少妇则终获巨款逃往热带天堂。这就是劳伦斯·卡斯丹执导的影片《体热》(Body Heat,1981)的主题。而由比利·怀尔德执导的经典黑色电影《双重赔偿》(Double Indemnity,1944)也反映了同样的主题。影片《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2001,阿齐瓦·高斯曼编剧)讲的是一位丧失了对真实的识别能力的物理学家,后来克服疾病的困扰,凭借他在科学上取得的成就而获得诺贝尔奖的故事。行为动作和人物,这个剧本的成功即在于有一条明确的行动线。

当你将行动和人物植入一条有凝聚力的戏剧性故事线时,主题将会成为你可以遵循的行动指南。你将会发现要么是人物发出动作要不就是动作驱动人物,这可以视作一条规律。

故事是关于什么的?这是你经常会被问到的最具挑战性的问题。以我过往的经验,大多数胸怀大志的写手们似乎都对写一部电影剧本的想法情有独钟,但是在与他们交谈以后我就会得出结论:他们其实不愿付出时间和努力去直面自己将会遇到的挑战。写作其实是件苦差事,不会容忍任何错误。

当我初次动笔写作时,我曾经怀着恐惧和不安的心情面对空白的稿纸。当我感到心脏的跳动并得知为写一部剧本自己就需去填满约为一百二十页的空白稿纸,我整个儿地就蒙了。这个我可对付不了。只有在妥善解决并能勇敢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之后,我才终于懂得了写作就是日复一日,一周五天或六天,一天三到四个小时,一天写上三到四页的一项劳作。而且有些天里比在另些日子里写得要好。假如我对眼下正在写的场景没了头绪就会去为下一步要写什么操心。这根本就是瞎折腾。

空白稿纸的确令人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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