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仍然没有看到台湾。
房东家的“蚕豆”和我,今天走在岛上靠近西端的久部良伏里西台地上。昨天,从岛东面的天蛇鼻岩石上看到的久部良岳陡峭的岩壁就在身后,在我们走的小路几十米开外,台地变成断崖直落海底。崖下传来惊涛拍岸的轰鸣,薄绿覆盖着的台地豁然开朗,远处处处可见放牧的牛群,悠闲自得。连我们走的小路好像也是牛踩出来的。路旁,黄槿花遍地开放,样子酷似扶桑。我正聚精会神地赏花,“蚕豆”突然指着地面说:“就是这里。久部良鬼见愁。”
大花盘的黄花争奇斗妍的台地蓦然绽裂,在岩壁上留下三米宽的裂缝,恐怖地张开大口。深约八九米,黑森森的,不见底。
给这个远离陆地、生活在小岛上的人们带来沉重灾难的,是日本人。17世纪初,萨摩的岛津义九征服了琉球后,岛民遭受了前所未闻的横征暴敛。在琉球时代,岛民只要进贡一些土特产、顶多米酒就够了。但是从庆长十六年(1611年)九月十日起,岛民被迫每年向岛津氏缴纳大量贡品,直至1637年,终于开征了人头税,让岛民走投无路。
人头税,顾名思义,就是不分男女,凡十五岁以上者,按人头课以重税。岛津藩贪得无厌,布匹、牛皮、马油、木材、家畜、椰树皮纤维制的黑绳、棕榈绳、海产品,还有大米、栗子、砂糖等,凡是岛上能生产能猎获的,无不成为其强征暴敛、满足物欲的对象。岛民在台风、干旱、潮害和苛求的人头税之间苦苦挣扎,唯一出路只有减少人口。孕妇统统被带到这个台地,必须跳过鬼见愁的大裂缝,结果绝大多数孕妇被裂缝吞噬,连胎儿一起葬身岩下。只有极少数的幸运者跳了过去,但重重地摔在对面坚硬的岩地上,非流产不可。奇迹般跳过去而且毫发无损的人才被允许生产,但如此者不足百分之一。
男人们又怎样呢?在岛中间的平地上,有一小块水田叫“缚人田”。过去是按部落紧急召集十五岁以上的男子,进行令人胆寒的马拉松比赛,凡是迟到没有站进这块田里的人,尽遭惨杀。毋庸置疑,其目的无非是淘汰那些身体虚弱者和伤残人。因为萨摩藩不问老弱病残,概不免税。
久部良鬼见愁在和平的台地上,突如其来地张开恐怖的大口。即使今天,顺着裂开的岩缝走到底下,还能看到孕妇们的累累白骨。我在附近摘了几朵扶桑花,投向这个悲惨的裂缝。黄色的扶桑花,犹似她们的霓裳,一闪一闪地落入幽暗的龟裂之中。
“我们去大和墓吧。”我对孩子说。孩子没吭声。
我手里拿着地图,按图索骥。我早就想看看分散在冲绳本岛、宫古岛、八重山群岛等各地的风葬遗迹。
从台地穿过梯姑花盛开的树林,翻过黑椰子和槟榔椰子繁茂的山丘,就到了一片甘蔗地,这里离地图上的大和墓已经不远了。我们来到南帆安的哈伊姆托,向在附近田里割甘蔗的人问路。
屋岛墓,他说就在前面看到的崖壁半腰上岩石下的山洞里。我们横穿甘蔗地,走到崖前。地里趴着几头大水牛,嗔怪地看着我们。“蚕豆”和我索性敬而远之,绕开水牛,兜了一个圈子来到崖下。岛上人相信,大和墓或称做屋岛墓的这个风葬遗迹,是埋葬很久以前来岛的许多日本人的尸首或平家落荒武士之地,据说他们直到最近都不肯靠近。
难怪“蚕豆”一听说去那里,也一脸晦气。我鼓励着犹豫不决的“蚕豆”,钻进覆盖在崖壁上的密密丛丛的树林。我发现有人走过的痕迹,勉强可以通过一个人,便顺着它拨开黑椰子的阔叶和没腰深的蒿草,向陡峭的崖壁攀登。抓住树干,凭借杂草蔓藤,艰难地行进了十五分钟,终于来到那块崖壁所在的地方。它可怖地矗立着,拦住去路。热带林木枝叶葳蕤,隐天蔽日,寄生植物和蔓藤生生地把一切统统绞到一起。我从里面钻出来,看见眼前山崖下排列着好几个山洞。刚要爬进眼前的一个洞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洞穴中,甚至连洞口和洞口外,散落着数百具人骨,无从下脚。洞穴开了五个口,洞内互相连通。我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人骨,从一个入口探身进去。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眼前浮现出数不清的股骨、肱骨、桡骨,零乱狼籍,有的风干发白,有的半掩埋在土里变黑;大量的土器碎片、碎木板,层层累累,大概是随葬品;到处滚着张着空洞眼窝的头盖骨,肋骨、指骨像打翻在地的牙签一样,遍地都是。
骨头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出人意料,放在岩石上,发出咔拉咔拉干燥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