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江南的历史名城一个个风光远逝,至今古风尚存的,屈指可数,南京算一个,杭州算一个,苏州也算一个,她们历尽沧桑,已没有了古人眼里的美感了。清朝三百年,江南重镇南京是如此了得,三部历史名著《桃花扇》、《儒林外史》、《红楼梦》都记录了这座金陵古城的繁华,金粉楼台、画船箫鼓、琳宫梵宇、碧瓦朱甍、七百酒楼、千家茶社、万盏灯笼、灯影桨声里的十里秦淮河,香雾烟色一片,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而今十朝古都风景远逝,王气散尽,号称十朝,加起来不到四百年,时间跨度却历经十七个世纪,都是些短命的没出息的小朝廷,来去匆匆,这里更出名的是后主,什么陈后主、李后主,诗文满腹,书呆子一个,都是历史的笑柄。没有一个历史名城如此充满浓重的亡国气息,亡国之恨是南京历史永远的痛。
苏杭是公认的江南文化韵味的浓缩之地,杭州太过精雕细琢,没有了自然气息,玲珑剔透的环境,适合的只能是灵鸟,不会是雄鹰。苏州两千五百年的积淀营造出的那种文化氛围,如今已是风景消失,现代建筑将白发苏州打扮得返老还童,变得难以辨认。江南名镇中,还有点江南味的只剩周庄、同里、西塘、乌镇和南浔,周庄和同里“集中国水乡之美”,不过那是一道残存的水乡风景,西塘与乌镇是故事新编,无非是环水之中,粉墙黛瓦、小桥石驳。相比之下,南浔还有点内涵,除了碧水环绕、小桥流水、古风古韵的水乡特色,这里豪宅巨厦、富甲天下,是出“沈万三”的地方。南浔一为丝,一为书,湖丝与茅台酒在1915年巴拿马同获金奖,世人称之“诗丝书之乡”。清代三百年中,南浔出学者四百五十人,著作一千二百种,实乃壮观,南浔以其“簪缨世第,蓬荜名儒,相尚藏书,辉炳邑谋”风采雄称“天下第一镇”。可惜这座书卷气十足的江南古镇,能树起大旗、成为撑得起门面的大家的,寥若晨星。
魏晋幽深的长廊中,走不出一个江南怪客,只见介然不群的山涛,狂放不羁的阮籍,高亮任情的嵇康,恣情肆志的刘伶,放达不拘的阮咸。江南人只配观赏,不配表演。
江南人成了大家的,也必定是离开江南才发达,鲁迅兄弟、茅盾、王国维、徐志摩、叶圣陶、巴金等。江南文人写不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样的传世之句,大气之作。即使有被称“江南才子”的唐伯虎、祝枝山、周文宾、文征明等,也只能在“苏湖熟,天下足”这样的佳丽之地玩把戏,走不出江风水气扑面生悲、秋风拂面落叶生悲这样的怪圈,在腐草暮鸦、冷月夕阳、残荷苦雨中感受苍凉。曹操虽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也有“浮生如梦,为欢几何”那样的江南式的低吟,但仍具北方平原荒漠、苍茫浑成、文气奔放、大气盘旋、沉郁顿挫的氛围下铸就的英雄豪杰之气。
江南天生一种诱惑,塞外的剽悍与粗犷终被江南的纤弱所吸引,精工细作的美肴的确比马血羊肠好吃,谁不喜欢锦衣华车?在春江花月夜的境况里,学点繁文缛节算得了什么,大草原的雄浑不能当饭吃,成吉思汗的十三万骑兵可以征服半个世界,却不能征服一个江南,照样乖乖地坐进江南的破旧茶馆,眯起双眼,去欣赏残垣断壁上的蓑草斜阳。
十一
山须有文人撑,才气需有大气支。文人推崇“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一点上,江南文人中强者有的是,可惜依附于别人,也是悲哀。三国时,有位叫陈琳的江南人替袁绍起草的《讨曹操檄文》使曹操为之出一身汗。江南才子骆宾王的《讨武曌檄》,连被骂的武则天看后也拍案叫绝。清军兵临扬州城下,一股子书卷气的史可法面对敌方的劝降书,起笔写《复多尔衮书》,文章写得十分了得,大有誓与扬州共存亡的气概,并请书法高手誊写,扬州虽被攻陷后屠城三日,然史可法傲骨不朽。一代鸿儒方孝孺竟敢在明成祖登基前的大喜日子里,披麻戴孝行走于陛前,傲然抗旨,被灭十族,浩气永贯。
把气节从一种文化监护上升为一种文化内涵,为官荡涤五脏六根浊气,为文洗却尘世肮脏,使书香千古,使皎洁永恒。气节给江南以反思,江南何去,乃千古疑问,看来清一清江南水乡千年厚积的淤泥,实属必须。让江南从深厚走向宽广,让文化在种种转换中完成某种关怀。
(《党员干部之友》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