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远逝的江南(3)

江南不只是绿色的角逐,这里可以看到物化的主动,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人之意外的观照可以在江南见得。

江南这块灵地,是上苍精雕细琢而成,因而太过精美,太过雅致,太优越,便少了残缺美,少了沧桑感。在这样的文化感召下,使得江南文人隐士只求半隐半显,生活逍遥,本性保持无忧无虑的快乐,倒是合了江南文化情调的。唐代名士张志和遭贬遇赦后浪迹江湖,隐居湖州西塞山,自号烟波钓徒,追求“菰饭薄羹”之生活,“上祀祓禊”之风流的自我形象,其《渔父歌》得颜真卿、陆羽、徐士衡、李成矩等名士唱和,使人想起兰亭诗人的绰约风姿和隐逸精神来。张志和独钓寒江,“每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也”,很有些姜子牙和严子陵味道。“大隐隐于市”,如余秋雨所说:“最佳的隐潜方式莫过于躲在江南小镇之中了。”江南走出去的状元、进士一般都活着,在太湖一带古镇的深巷里,冷不丁就会遇上那衣袂飘飘,背影长长的睿智者。周庄的银子浜曾是西晋文学家张翰弃官归里后垂钓之地,也是唐代曾任苏州刺史的诗人刘禹锡遭贬后“优游而览胜”的去处。南宋大词人姜白石为江南水韵浸染,求得“蓑笠寒江过一生”,在云鹤沧浪烟雨间寻求寄托,那遗世独立的出世之思悟得“幽韵冷香,清空精远”的意境。

静住水乡小镇,悠闲倒是悠闲,能忘却尘俗烦忧和得失宠辱,然人生志向也一同忘去。

江南的时间不太流动,孔子不宜在江南的河边感叹“逝者如斯夫”,江南的固态无所不在:城楼、牌坊、石板路、屋檐、井栏,甚至连河道的淤泥、屋檐的墙灰都有些唐宋气味。

江南的年代是河流,江南的日子是缓慢的,在江南游走,只剩下韵律。

江南早春的河面,常有飘渺的雾气,如同妖气,古有传说江南是出妖精的地方。吴承恩在长兴为官三年,“妖雾”倒是给了他灵感。然梅季的江南气息是极不好闻的,是那种霉变、陈腐的气味,极伤地气的。江南雨,细碎得可以成雾,可以成汽,梅雨天把大地糟蹋得一塌糊涂。江南的雨下得很不干脆,毛毛细雨一下几天,遍地潮腻腻的,屋里散发着霉熏熏的气息,屋角、墙角生出一层层绿苔,瓦罐底出白霜,衣物散发一种怀旧的霉气和阴气。那种腐臭味久久不去,令人头昏体酸,心烦意躁,想抽支烟也吸不出半缕青丝。天长日久,潮潮腻腻,滋生真菌,江南人因此得些极伤元气的怪病,诸如皮癣、脚气、湿疹之类,直痒到骨子里。难怪人说:“习惯了这窝囊的日子,习惯了做窝囊的人。”

这样的文化积淀,使江南人成不了大气候,成不了大家,不能达观如老庄,习惯于依附强者翼下,精练于圆滑变通中和之中,精明练达,阴柔胆小,急功近利。这倒是应了郁达夫的说法:吴越国人一向好战,坚忍刻苦,富于智巧,自从用了美人计,征服姑苏以来,猜忌使计逐步发达起来,做小人干卑事始不觉耻辱。

江南人渴望沙漠,渴望干裂,这样可以爽快,可以豪迈,可以根治脚气,可以去除霉变,可以轻装上阵,即便血喷大地,顷刻间没了,也走了大气一路。

人云慷慨悲歌之士多出于燕赵之地,此话不无道理。的确有那么一些软骨头给江南人争了“光”,有那么一批江南汉子,外装气度,内重心机,怀揣一颗玲珑剔透之心,终究逃脱不了阴气的缠绕。虽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折腰的分量远不及这米钱。仅南明就出了一批毫无骨气的无聊文人,清初诗坛盟主东林党魁钱谦益的诗歌造诣已到近代不可逾越的艺术高度,但没有像个真正的文士永辞宦海,屡屡遭贬却又卑躬屈膝,钱谦益创下了文人变节的历史记录。即使成了大家,那劣根性的尾巴也是夹不住的,宋代科学家沈括诬陷苏东坡,明代大官湖州人温体仁向上屡讲谗言,使崇祯擅杀大将袁崇焕。江南才子侯方域、吴梅村、龚定山、朱国弼一个个软骨头为历史所唾弃。即便到了现代,败类也照出不误,湖州人章宗祥与海宁人陆宗舆扮演的卖国贼角色以后,迎面的唾沫可以成江河。

入太湖如入仙境,赏西湖如赏仙子,江南人的软骨病是秀山丽水和日子富庶的罪过,故江南人品尝不出南唐的滋味。

江南的古朴昭示着文化的不朽,反之又是文化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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