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12)

——认为自己离入党的条件和资格相差尚远,认为一辈子用血汗钱挣的家产不合法,对一辈子痴迷的舞台感到厌倦,对一辈子扮演的女性角色觉得是在忸怩作态——这话是程砚秋说的,你信吗?我信!程砚秋的表白与陈述,连同那文字后面的意向和冲动都是真实的。秋色已晚,春花如梦。人生本就不圆满,任何选择都是有代价的,或牺牲一部分自由,或在(艺术)理想上打折扣。况且在这样一个多乱、多变的时代,现实与理想之间,个人与社会之间自会产生一种人文悲剧性。程砚秋就是这样:即使是在申请入党,悲凉也始终跟着他,直到尽头。这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叹惋,它还源于一种惨苦的人生体验。程砚秋越坚强,越进取,内心就越悲凉。而这被自己刻意掩藏的惨苦悲凉,常被外界误解为“有城府”、“有心计”,特别是与随和的梅兰芳摆放在一起的时候,他的“高深莫测”就更多地引起别人的议论。

苦苦追求,生前亦未能如愿。1958年3月9日程砚秋病逝,3月14日公祭的时候,由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张庚宣布:程砚秋被中国共产党中央文化部委员会批准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尽管是死后中共党员,但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个艺人,一个极其高洁的艺人。

程砚秋到底怎样看待人生?有这样一段描述可以诠释:1941年初秋傍晚,他与学生(刘迎秋)漫步北京什刹前海塘侧,望着晚霞的一片暗红,程砚秋若有所感地说:“人生即是演戏,社会即是舞台,人人都是演员。”遂又指着环绕四周的景色说:“你看,这是多么美的天然布景!我们演戏,不过是戏中串戏罢了。”人究竟是观众,还是角色?是人演戏,还是戏演人?似乎都不大好说,也不易说。几十年“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在锣鼓与丝弦中,程砚秋心灵深处始终想做一个归客,超然于世。青龙桥务农时期,他在耕地浇地掰老玉米棒子时响起的笑声和日记里写下的诸如“我觉人生是一大苦事,一切如梦幻,将来闭眼了事(1944年8月2日)”等许多文字可以作证。可他偏偏是个艺人,名伶。单是这样一个行业和职业,就注定了他被动的一生。程砚秋又隐又显,显而又隐,既情愿地、也是不情愿地被中国政治和戏曲改革的联手铺排了大半辈子——无论这个中国政治是属于谁,是好还是坏;也无论这个戏曲改革是改良还是改造,是对还是错。意味深长的是:程砚秋去世距今已有半个世纪了,而偏偏被禁演的《锁麟囊》却格外红火!一出旧戏、禁戏,七十年不败。

今天的“艺术家”“大腕儿”头衔多,获奖多,荣誉多,但能让人怀着热烈情感持久议论的人,一个也没有。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这些名伶仍是我和同事们聊天的话题,也只有他们才真正够得上是大师级。我的一个同事说:大凡某行出了个大师级人物,总要具备种种条件和机遇,一是天赋条件好,又肯下工夫;二是师友襄助,本人度量宽和;三是所处社会文化环境,既在传统艺术的薪火相传中得其陶冶,又善于接受新文化风气的影响。新旧两面、中西两方都得营养滋润,以丰富自身。我想这也正是梅、程得以高出同辈乃至前辈的地方了。

程砚秋其人其艺,官方有定论,民间有定评,且两方面的评价也十分接近,为人口碑又好。红氍毹上歌弦舞袖,精于斯,老于斯,死于斯。他五十四岁离世,梨园行的人都说,他和梅兰芳都是走得正好。“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昔日剧场里的如雷似火的气氛,台上台下的如狂似醉的痴迷,我们到哪里去寻?今日的戏曲,不过是看取传统风景的一扇窗罢了。梅兰芳、程砚秋正在成为一个文化符号,赫赫然写入历史,缓缓然退出尘世。

何来何往,生兮死兮。过来人能不慨叹!

参考书目:

程永江:《程砚秋史事长编》(上、下),北京出版社2000年12月版。

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京剧谈往录三编》,北京出版社1990年9月版。

齐志学:《齐崧先生文集》,商务印书馆1995年9月版。

2005年3月~2006年6月于北京守愚斋

(《南方周末》2006年9月21日)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