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东坡,想起秋白(2)

一位临场记者当日的报导写道:瞿秋白来到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

餐毕,出中山公园。瞿秋白在刀兵环护下,缓步趋向刑场。刑场在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下蛇王宫养济院右侧的一片草坪,距中山公园两华里多。就如最后的一次散步,这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足迹。两华里,最后的两华里,他走着……

瞿秋白手挟香烟,顾盼自如,缓缓而行。沿途用俄语唱着他自己曾经为之翻译成汉语的《国际歌》。到了罗汉岭下,他自己找了块空地,面北盘足坐下,回头看了看行刑者说:“此地甚好。”接着饮弹洒血,年仅三十六岁。

下午,瞿秋白遗骸葬于罗汉岭盘龙岗。

秋白是性情中人,他一直努力改造自己身上与政治抵牾的东西,但他身上的文人气总还时时地流露,在上海大学做教授时,他教王剑虹、丁玲唱昆曲《牡丹亭》,教她们吹箫和绣花:秋白把花鸟绘在绸布上,再题上诗词,由她们动手绣。秋白有一部留声机,喜听小调和京剧名角的唱片,有些唱段还能跟着唱;有时听唱片不过瘾,就去剧院,但每次去都是很修饰一番,要用大衣领遮住脸,礼帽盖住眉,戴着墨镜混迹在人群里,以防被人认出。秋白是痛苦的,原为将自己融入时代便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内在依据,谁知“十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着大学教授,扮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虽然,这对于我很苦,得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地念着:‘回家去吧,回家去吧’,这的确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时候,大致总还扮得不差,像煞有介事的”。

文人凭着自己的热情跨入政治,却成为了尴尬,本性抹杀了,隐匿了,但我们难免质疑,难道理想的政治意识形态非得以个人丰富性的消失才算完美吗?但政治这架机器吞噬了多少自己的孩子和忠诚的卫士?而如果知识分子掩盖起自己的这些趣味,把自己扭曲的心灵变成一种对理想的奉献,那结果又会如何?那时,一种对知识分子的偏执和仇视也许成为一种高扬的理想主义,从希特勒的艺术趣味和他执掌政权后的焚书和对知识的迫害,及文革的那些硝烟,你也许会回味一些!

断断续续地写下这样的语句,我正在喧嚣的办公室,友人问我读什么?

我说在读“东坡”,在课徒的罅隙间,我读东坡在长江的边上,筑建“雪堂”,或乘月色,泛舟,小舟从流飘荡,不辨朝昏,不记东西,随心而已,眠则卧,饥则食!不敢说为冥作光,为旱作润,但想在这价值颠倒之时,做一个随心随性的自由而守成的人,这样还好。

读东坡,在炎夏来临之时!而忽然走笔写了秋白的这么多的文字,知我罪我,唯有谁欤?好像又回到故乡的黄昏,没有书读的日子,我在草纸印刷的《文学》课本上读到了秋白!

非典时期写于菏泽

(《山东文学》2004年9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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