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东坡,想起秋白(1)

耿 立

在恐惧来临的时候,你可以到自然去消散,可以沽酒,可以唤去朋友抵掌而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静待命运的巨掌。经历过风霜的人,总会是沿着既定的轨迹,走,或快,或慢,即使巨石崩于目前,风云卷舒眉睫,也还坦然。我总想起东坡因“乌台诗狱”下在大狱而鼾声如雷,还如独秀先生,被国民政府由上海押解南京,在火车的巨轮的铿锵里,与东坡仿佛,酣睡如故;“中国的豆腐真好吃”,在罗汉岭前,秋白席地而卧,面对森森枪口,自如潇洒。就在此前几分钟,他还在狱中联句,当行刑的命令已下,秋白掷笔,从容而起,总记得他留在纸上的绝笔,墨色氤氲,文字无一丝慌乱与不安: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

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

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

想起这样的文字,真是哀痛,这是我所喜欢的文字,把他和《多余的话》一般珍重,在我的心底。那是乡间生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高中的学生,在一个老师的家里,看到一本刊物。那刊物的插页,有一幅油画,是白白的瘦弱的秋白坐在一张床上,看过就再也没能抹去。那种典雅忧郁的气质,一直沉在我的骨髓,这是一个不要来生的灵魂。在狱中,他撕碎的是那么多,这个鲁迅夫子以“同怀视之”的灵魂。他说出自己从事政治犹如以犬耕田,无奈,力不从心,在自己不感兴趣的政治上枉费了一生的心力,自己原本是文弱书生,“虚负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声名十多年”,但这是不确的,但我看到了这里面的真实与坦诚。(乡间的偏僻与知识的狭窄,那时的一叶残破的纸,只要上面有字,总会勾起阅读的欲望。第一次接触秋白是小学的放学后的黄昏,找到一个草纸印的多年前的《文学》课本,那上面写到了秋白,说到它在一年的所谓的国庆,在祠堂上,挂出“国丧”的字样。)秋白由于父亲的懦弱而遭家族的欺凌,住到义庄,而在母亲被贫穷所逼吞食火柴头自杀后,亲友不闻不问,不肯施以援手,这在秋白的心理投下怎样的阴影?此事和鲁迅幼小的遭遇是相通的,两人最后订交的基础兴许就在此处。秋白为实现自己的价值、改变现实而走向政治的内因,在这也可看出一点端倪,虽然他投身政治寻求解民倒悬良方,却变成自己吞食自己开出的药方的苦水。

我知道,所谓的联句,是瞿秋白人生最后一个梦境,也是他的绝笔。在此之前,三十六师参谋长奉命把蒋介石的处决密令暗示给他,期望他能在最后时刻幡然醒转——蒋先生的成功和失误恰在此处,对鸡鸣狗盗或阿猫阿狗的宵小之徒,金钱、女人和砍头,使他们可以转向,而对于独秀和秋白这样的杰出之士呢?当有人拿三百大洋收买陈独秀时,独秀哈哈大笑,他抚一下头颅,说:“陈独秀岂是三百大洋能收买的了的?”死不是可怕的,睡眠乃小休憩,死去乃大休憩,对勘破生死的秋白来说,这不是可怕的——秋白同往日一样,沉静,安详,还是那样地儒雅,谦谦如常。

6月18日天色甫明,秋白早早起床,自己换上了洗净的黑短褂、白中裤、黑袜、黑布鞋。梳洗后,静静地坐在桌前,点上烟,喝着茶,翻阅着唐诗,吟读、思索,写下他的这个梦境……

整8时,三十六师特务连长走进囚室,出示了蒋介石的“枪决令”。瞿秋白没有停笔,接着把诗写完,并附跋语,末署“秋白绝笔”四字。

他被押到长汀中山公园凉亭前拍照。这是秋白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幅遗照,上身着黑色中式对襟衫,下身穿白布抵膝短裤,黑线袜,黑布鞋,负手而立,神情自若,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时的秋白胖了,面容白皙,嘴角含笑……

瞿秋白行至八角亭前,见亭中放着酒菜四碟,白酒一瓶。他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酒喝到一半,他说:“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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