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死/周海婴(2)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些人,有录制电影的,有拍摄遗照的……室内开始杂乱起来,不似刚才那样寂静了。

这时来了一位日本塑像家,叫奥田杏花,他走近父亲的床前,俯身打开一只箱子,从瓶子里挖出黄色粘厚的凡士林油膏,涂在父亲面颊上,先从额头涂起,仔细地往下,慢慢擦匀,再用调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和刮刀一层层地搽匀,间或薄敷细纱布,直到呈平整的半圆形状。等待了半个钟头,奥田先生托着面具边缘,慢慢向上提起,终于面具脱离了。我看到面具上粘脱十几根父亲的眉毛和胡子,心里一阵异样的揪疼,想冲上去责问几句,身子却动不了,母亲拥着我。她没有做声,我又说什么呢!奥田先生对面膜的胎具很满意,转头和内山完造先生讲了几句,就离开了。

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但大家的动作仍然很轻,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我来不及猜想,声到人随,只见一个大汉,没有犹豫,没有停歇,没有客套和应酬,直扑父亲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般地号啕大哭。他伏在父亲胸前好久没有起身,头上的帽子,沿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我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之中望去,看出是萧军。这位重友谊的关东大汉,前不几天还在和父亲一起谈笑盘桓,为父亲消愁解闷呢!而今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感情了。我不记得这种情景持续了多久,也记不得是谁扶他起来,劝住他哭泣的。但这最后诀别的一幕,从此在我脑海中凝结,虽然时光像流水一般逝去,我始终难以忘怀。

关于父亲的突然亡故,后来据日本友人鹿地亘回忆,前一天,父亲曾步行到他寓所访谈,离去已是傍晚。那时天气转冷,以致当晚就气喘不止,并不断加重,引发气胸,仅半天就告别人世。鹿地亘也就成了父亲最后一位访问过的朋友。

回头再说石膏面膜的事。当时面膜翻注一具,交由我们留作纪念。它上面粘有父亲七根胡子,但已不是父亲生时的模样了,脸庞显得狭瘦,两腮凹缩,我想那是奥田杏花翻模时全副假牙没有装入之故,以致腮部下陷的吧。但不管怎样,它是极其珍贵的。五十年代,上海鲁迅纪念馆落成,我们将这副面膜捐献给他们,现在作为一级文物保存着。

一九九九年,上海鲁迅纪念馆重建完成。在新馆落成典礼上,市委副书记龚学平同志和我一起商量,认为胡子里有父亲的DNA,或许若干年以后会有科学研究价值,应该以特殊的手段专门保存。这当然是好事,作为鲁迅后人,我十分感激和欣慰。

但是此前,我也曾遇到过令人愤慨的事。那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北京美术馆对面有一家工艺品商店,竟在出售父亲的“再”复制面膜。它在白色的石膏成品上喷涂了墨绿色,手感分量不重。我买了一具,回到家里稍加研究,发现它没有制作单位,也无任何别的标志,可以判断它是从某一石膏面膜上复制的,而不似“再创造”。我经过多方打听,始终找不到它的出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奥田杏花先生归国时不能多带行李,把这具“原始”阴模留给了谁,这位“保存者”在“文革”后期“生产”了这些“产品”出售,以救穷急,这倒还情有可原。但是,如果它出于某位艺术家的“创作”,那么我不禁要问:拿一个死者的原始面膜翻制赚钱,你的基本道德在哪里?何况这是鲁迅,人们心目中的伟人啊!我祈愿这种亵渎先辈的事,只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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