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槔——农具系列之五(2)

小满笑起来:“等我结了婚,早晚也得给你生一堆侄子侄女!看谁生得多!”

大满砸了小满一拳:“能得你小子!生得多了,看村长不把你罚死!”

“罚就罚。反正有焦炭厂呢!多来几回凤凰山就全有了!”

弟兄两人“唧唧嘎嘎”一起笑起来,笑得直流眼泪。

等到笑够了,大满把自己嘴角上的树叶拿下来,很认真地提起另外的话题。

“小满,其实你不该留在村里。我是没办法,爸妈要和我住,我得给他们养老送终。你不用跟我学,你不应该留在村里生孩子,你应该好好上学,将来到城里工作,当个城里人。”

小满又撇撇嘴:“我不想上学,上学没有拨炭有意思。你上了初中不是一样的,还是回村种地。”

“你们不用说。我是不上高中。你狗日的连小学你也没上完。”

小满根本就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不想上学,上学没有拨炭有意思!我也不想到城里打工受气去。城里又没有焦炭厂。在咱这儿多自在,想种地就种地,不想种地就拨炭。不是照样盖房娶媳妇,照样过好日子!”

小满把头从哥哥肩膀旁边扭开。小满把眼睛转到铁轨上,两条寒光闪闪的铁轨从山顶一直落到河谷里,又在河谷里伸展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远得有点让人头晕。小满忽然想,眼前的这条铁路,不知道到底看过多少遍了,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多少遍……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小满又想起了另外的问题。

“哥,你说村里老人们说的那事情是不是真的呀?”

“啥事情?”

“凤凰山的宝贝呀!不是都说凤凰山上有数不清的珍珠玛瑙金银财宝吗?你说那些财宝都上哪儿去啦哥?都叫那弟兄俩给掏光啦?”

大满叹了口气,大满说:“小满呀小满,你要是上上学,就不至于这么傻啦你!哪有什么珍珠玛瑙金银财宝呀?哪有什么弟兄俩寻宝呀?那都是编古话儿的人瞎编出来的。天底下的古话儿都是一个样,都是哥哥太贪心最后遭了报应,弟弟太善良受欺负最后享了清福,伞都是这老一套,全都是一毯样!我告诉你吧,凤凰山的财宝谁也没掏走,凤凰山的财宝就是山底下的煤,你说要没有那些煤,哪有焦炭厂?没有焦炭厂咱们这些人上哪儿拨焦炭去,上哪儿弄钱盖房子娶媳妇去?我告诉你吧小满,咱俩就是来掏宝贝的那弟兄俩!小满呀小满,不是我说你狗日的,这人真是不能没文化呀!一没文化就犯傻!”小满“嘿嘿”地傻笑起来,虽然哥哥是在骂自己,可小满觉得很开心。小满一直都很佩服自己的哥哥。比如眼前哥哥发明的这个“桔槔”吧,小满就是做梦也梦不出来。正在傻笑的小满忽然兴奋地坐起身来,抬手一指。

“哥,车来啦,哥!”

果然,老长老长的一列火车从远处爬进河谷里来。山坡上,不知是谁猛然打了一个长长的激动人心的呼哨。戴棉帽子的人群举着长竿像变魔术一样,从铁路两面的山坡上一下子涌现出来。

大满得意洋洋地站起来,把那节垂下来的麻绳绕在手腕上。

事实证明,大满的发明创造是极其有效的。当满载焦炭的列车经过的时候,随着那把几乎和车厢等高的铁耙子一起一落,焦炭像瀑布一样哗哗地泻下来。小满高兴得嗷嗷叫。旁边的同行们一个个羡慕地骂起来。

“哈,这弟兄俩可想出个狗日的好办法!”

“大满,小满,日你妈的慢些吧你们,招呼把车里的货都耙出来!”

大满笑得涨红了脸。大满不回头,盯紧了车厢,只是一个劲儿地催。

“快,小满,快装,用铲子撮,不用理那些狗日的!”

小满为哥哥杰出的发明欢呼起来:“哥,你弄出来的这个桔槔真叫个好使呀哥!咱他妈的就差把地球抬起来给狗日的们看看啦,哥!快耙呀,哥!”

长龙一样的列车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震得地动山摇。当它爬到山顶的时候,像往常一样发出一阵凄凉的吼叫声。听到汽笛声,所有的人也都像往常一样,立刻收起了手里的长竿。可大满没有停手。大满耙得太高兴了,完全沉浸在对自己发明创造的快乐之中。大满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列车突然加速了,一眨眼,铁耙子挂死在车厢上,挂在桔槔后边的那块大石头本来应该是垂直上下的,现在却猛然一个横摆,捆在绳子上的石头死死地卡在灌木丛的乱枝中间,粗大的竹竿拦腰横挡在电线杆上,立刻被拉成了一张大弓。随着一阵断裂声,铁耙子的木把被火车拉断了,那张大弓骤然反弹回来。小满只顾低着头撮焦炭,小满也没有注意到火车突然加速了。等到小满在人们的惊叫声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大满根本来不及解开缠在手上的麻绳,已经被那根瞬间反弹的竹竿重重地弹射到车厢上,随即,大满像个棉花团一样,又被飞驰的列车甩到路基下。大满的脑袋摔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鲜血和脑浆立刻染红了那块冰冷的石头。列车带起的疾风,把大满的棉帽子刮得一阵狂奔。

这天的傍晚,小满回家的时候,没有带回来焦炭,只带回来哥哥的尸体。

这年的腊月,小满家没有办喜事。

过了一年的腊月,小满在大满的新房里结婚了。新娘还是翠鱼儿。村里的长辈们都说,弟兄俩前后娶一个女人,姐妹俩前后嫁一个男人,这都是见过的。彩礼都送了,东西都预备了,说到底是两家要结亲呢。再说啦,女大三,抱金砖。这也是在理在论的,能行。

办喜事的那天,小满喝了酒。小满一身酒气地来到洞房里,小满抱住了新媳妇。小满说:“翠鱼儿,你本来该是我嫂子……”

翠鱼儿点点头:“我知道。”

小满又说:“翠鱼儿……我想我哥……”

翠鱼儿又点点头,翠鱼儿说:“小满,我也想。”

两个人就抱着头一起哭起来。

后来,时间一长,事情就渐渐淡漠了。小满把自己原来的那块房基地留了下来。小满打算在这块地基上给自己的儿子盖一幢新房子。

(《山花》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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