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叨这个名字,希望它像一层紧身的皮肤贴在我身上,或者像一种有效的咒语,通过意念的力量,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地改变我的皮肤和容貌。
去皱咒、丰胸咒、隆臀咒、细腰咒,这些奇怪的咒语大概正是藏在银角那样的地方的。
我没有听说过这些咒语,但我知道有避火咒和避刀咒。在我整天闻着垃圾气味的狂想时分,我觉得这后两种咒语更加刺激。我念着避火咒,身上就像裹了一层冰,身在熊熊火焰之中,冰与火相撞,发出浓艳的蒸汽和凄厉的吱吱声;或者念着避刀子的咒语,然后光着脚板踩在一排排尖刀上,刀们闪着惨亮的寒光,像一些光身的瘦鬼,但我的脚比它们还轻,是另一些鬼,在刀刃上跳来跳去,我的肚脐眼则闪来闪去,像一只流落人间的天眼。
这些千年才能修成的绝技,够当一名歌舞伎的了。我是一个俗人,当然是不会的。
如果要异想天开,我情愿希望自己变得能生孩子。我希望自己子宫里有一团温暖的小肉人儿,这样我身体里就会有热气了,他是一簇橘黄色的小火焰,紧紧地贴在我的心窝里,我的骨头中。我在子宫里养着他,再冷的天气我都不怕了。我将在另一个冬天里生下他,我将在深夜的时候,偷偷地把它生下来,我要自己给自己接生,学电影里的样子,烧一壶开水,买一瓶酒精,准备一把干净的剪刀,然后,我就把小人儿抱在我的胸口,给他喂奶吃,我的乳房在这个时候就会变得膨胀,又硬又大,结结实实地挤满了乳汁。
这样的梦想在多年前就已经破灭了。结婚第二年,我检查出了不孕症,我的丈夫是三代单传,他当天就提出要离婚,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后来我一边工作,一边读电视大学,他则到一家公司开出租。算起来,我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他了。看来,要嫁人过日子已经没有希望,不如去银角试一试。听说做这种事能很快挣到很多钱,这样我可以把钱存在银行里,到福利院领一个健康的女孩回来。领养孩子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年陈冲在我们这个城市领养了一对双胞胎孤儿,这事启发了我。我已经老了,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听很多人说,现在做小姐的有很多大学生。我还在报上看到一个数字,说的是,在北京的本科生里,有百分之十一点几的人想到过卖淫,在全国本科生中,这个比例是百分之十五点几,当然,承认自己真的这样做过的人,就很少很少了。
这些数字是我用来给自己壮胆的。
初四那天我去火烧街看望我小学的班主任李老师,她已经退休十多年了,自从小学毕业我一直没去看过她,但她还记得我,她记得我们班的每一个同学。于是她就说到了杨芬。
李老师说杨芬是我们班来得最多的,每年都来看她,每次来都给她买水果。李老师说杨芬一直没有嫁人,现在都三十好几了,她说杨芬去年没来,听说她发了。她问我知不知道杨芬现在怎么样。
我撒了谎,没说出真相。
从李老师家出来我心情有点郁闷,当年老师认为我是全班最有出息的女生,最后也只是读了一个电大,当了一个管理图书的人而已,现在又下了岗,什么都没有。
从一个报摊经过的时候我买了一份报纸,这是我下岗以来买的第一份报,以前我在厂图书室的时候有好几种报,现在厂里只剩下办公室了,我就每天到街上的阅报栏看。
报上有一篇短文特别振聋发聩,上面谈的是贞操问题。意思大概是这样:用钱换你的贞操你干不干?三百你不干,三千你也不干,三万你还是不干,那么,假设有三十万,三百万!怎么样?好了,现在有三千万,你总可以卖身了吧,如果用一半的钱去拯救非洲难民,有多少儿童可以不死。如此看来,贞操算得了什么呢。
这文章一定是比我年轻得多的人写的,我佩服他们。
初五我就回到了N城。父母年纪大了,跟哥哥住在一起,我住久了不方便。在火车上我想,如果父亲得了大病,要三十万才能治好,我就去银角做算了。当然最好有人包我,我肯定干,问题是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好事,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堕落,而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不但不是堕落,反倒是壮举,只不过没有拯救非洲难民那么伟大罢了。
说到非洲我想起了表姑说过的事,她当年在北京读大学,有一个女同学是革命时代的狂热分子,常常扬言要嫁给一个非洲的酋长,以便到非洲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用自己的贞操换来全球一片红。后来她失踪了,不知所终。但不管她的下场怎样,都比嫁给非洲酋长强,听说非洲的酋长有一百个老婆,这一百个新娘三天就腻了,腻了之后跟奴隶差不多,不驯服的话还要戴上脚镣手铐,吃不饱穿不暖。
在四月里一个潮湿的深夜,家里果然来了长途电话,说父亲病重,让我回家,我急急忙忙坐上火车,从N城赶回石镇。我坐的是夜车,车上人不多,车厢里是少有的安静。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她们长得很相像,而且穿的是同样的衣服,不同的是她们围在脖子上的丝巾,一个是深红,另一个是墨绿。这两人靠在座椅背坐着,既不说话,也不走动,也不喝水吃东西。我很快就发困了,于是伏在茶几上睡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深夜,列车在呼呼地行驶着,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使我无法判断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我既疑心在我睡着的时候出了问题,火车还滞留在N城,又担心火车驶过了石镇,错过了下车。
我想问问坐在我对面的那两个女人,但她们睡得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连呼吸都看不出来,简直不像是真的人。这么诡异的事情我以前从未遇到过,我有点恍惚,不知如何是好。
我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一个列车员都没看见,所有的旅客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像鬼一样在过道里游荡。
忽然车上的广播响了,一段奇怪的乐曲之后,一个女声说:乘客们请注意,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银角到了。这也使我感到纳闷,不明白何以在石镇没有停车,而银角在什么时候成了这次列车的终点站。但车厢里顷刻空了,我没有再待下去的道理,便也只好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