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道里的夜很深了,深得很透彻,透彻得让满天星星一片繁忙。繁星笼罩着湖道。芦草都拔完了穗儿,也播下了新的种子,它们像无数的男人和女人拥挤在一起。草没有思想,可草是好东西。草不争风吃醋,草不当婊子也不做嫖客。草和草永远都在和平相处,彼此没有嫉恨和仇视。躺在帐篷里的亮子睡不着,他倾听着湖道里的草的呢喃,就想了这么多,终于很认真地想到了草。原来他没有这样想过,现在这样想了。草使亮子的心境变得平和沉静,同时也给了他一些启示。亮子就想抽烟,暗中摸索好一阵子,才找到烟和火柴。刚把一根火柴划亮,有个黑东西穿过帐篷带起一股冷风,将火柴扑灭了,接着又是几声瘆人的怪叫。亮子吓得头皮发麻,毛发一根根竖立起来,脑子里突然闪出罗罗爹活着时候的模样。罗罗爹就是死在这个湖道里的,那年冬天,好大的一场雪。亮子扔掉烟和火柴,扯过被子裹住自己,大气不敢出。湖道里起了夜风,时紧时慢地掠过沙梁,吹得帐篷“噗噗”直响,像一个无礼的人摇撼着手里的扇子,吐着口水。
两个草垛差不多一样大小了。
亮子干一阵歇一阵,坐在草捆子上打着盹儿,眼皮子却在忽悠忽悠地动,他睡不着。有时候嘬起嘴巴打几声口哨,眯了眼瞧对面的罗罗。罗罗毫无反应,自顾低头打草。罗罗换了一把镰刀,割过去的草根齐刷刷的,很干净。罗罗把镰刀挥舞得得心应手,草就一排排地躺在罗罗身后,有几十个草捆子了,像一群羊分散地卧着,很慵倦的样子。亮子很想和罗罗说说话,却又不敢走到近前去。亮子心想,罗罗你是个木头疙瘩么?我若是甩开膀子大干,能由得你多打草?湖道里就长下这些草,我亮子要是不让着你罗罗,你的草垛可真要变成个鸡窝。
这般的几日过去,两个草垛果真一样大,像骆驼背上等量齐观的两个驼峰。
亮子悄然地笑了。
再往后的情形又变了,亮子坐下,罗罗也坐下,等到亮子起身去打草,罗罗也摸起镰刀。罗罗的心里豁亮着,她不愿把自己的草垛弄得比亮子的还大,她知道自己的草垛应该大到什么程度。罗罗不稀罕旁人的施舍,她只要自己应该得到的那一份。罗罗让亮子感觉到了这一点。罗罗的沉默与坚韧震动了亮子,亮子就无奈了起来,暗暗地羞惭了起来,他觉得罗罗将他打倒了,而且不动声色。亮子突然失去了自信,就“恨”起罗罗了,心里很不好受。亮子索性扔掉镰刀躺进帐篷里去,罗罗也不露面了,湖道里没了两张晃动的脊背和“刷刷”的打草声,草被委屈着,就让草虫儿得着了机会,它们开始发疯地吵闹,吵得不分彼此,吵得幸灾乐祸,吵成了一锅肉粥。
这日,天脚涌起乌黑的云团,很快遮住了太阳,笼罩了湖道,草虫儿敛了声息不再疯吵。湖道里阴沉沉的,变得一片死寂。天要下雨了,有可能是最后一场秋雨。乌黑的云团在湖道上面积蓄了整整一天,不断地增添着厚重感。夜里,亮子被一声巨大的炸雷惊醒,整个湖道都震荡了,一个车轱辘似的火球沿着湖道滚动,一路畅笑地消失在沙梁背后。过了没多会儿,雨水就泼下来了,抽打得帐篷摇摇欲倒。雨水来得凶猛暴戾,湖道里来不及渗水,霎时一片汪洋。在转瞬即逝的闪电中,亮子看见西边的帐篷霍然倒下,罗罗在雨水里挣扎。罗罗像一只打湿了翅膀的鸟。亮子傻呆呆地看了一阵,然后光着膀子弹跳起来,奔向那边的沙梁。亮子却又无法阻止罗罗,罗罗的力气大得惊人,头发长长地披散着,被雨水湿透的身上很滑,亮子抓了几把没抓住,让罗罗挣脱了。罗罗挥舞着胳膊在沙梁上奔跑,像一个幽灵在黑暗与闪电的交替中时隐时现。罗罗跑,亮子也跟着跑,在沙梁上来来回回兜起了圈子,仿佛做着一种游戏。在雨里折腾了大半夜,罗罗才面口袋一样变软了,有气无力地瘫倒在泥水里。亮子要扶起罗罗,手触着那身子时又猛地缩了回来。罗罗的身子又硬又凉,像一块冰。亮子又闻见了罗罗身上的那股味儿。那股味儿虽然也是湿漉漉的,却很顽固地附着在罗罗身上,雨水都浇不掉。亮子的头就又有些晕,他觉得自己也是累得不行,快要站不住了,很想歇息一阵。
亮子说,你坐起来。
罗罗不理不睬。
亮子说,你坐起来。
罗罗终于坐直了。
亮子也坐下了。
罗罗说,你是谁?
亮子说,我是亮子。
罗罗说,你是鬼。
亮子说,我是亮子。
罗罗说,男人都是鬼。
亮子说,我是亮子。
罗罗哭了。
亮子说,你哭,我知道你想哭,你就哭吧。
呜呜呜——
罗罗就开始了她的哭泣,以至大放长声。
亮子不再说话,很认真地听罗罗哭。长了这么大,亮子还没听过罗罗大放长声地哭过。在黑沉沉的夜里,罗罗的哭声和雨声连成了一片。罗罗的哭泣比雨声更淋漓,在雨水中穿行,内容十分丰富,有幽怨有哀伤有悲怆,仿佛一只鸟的羽毛,起初是芜杂的,被雨水洗沐着,逐渐地变得洁净,甚至有一种灵动和翩然了。亮子想,罗罗你真该哭上一场,美美地哭上一场,像你这样的女子,泪水存得跟天上的雨一样多了。
罗罗就哭。
罗罗哭了整整一夜。
雨水是在罗罗的哭泣声中悄然而止的。天亮的时候,从草湖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罗罗停止了自己的哭泣。这是一个鲜亮亮的早晨,湖道里聚满了水,真的是大水汤汤了,像一条兀生的河流。这时,奇异的景象出现了,那两个草垛在水面上漂浮着,轻轻地打着旋儿,缓缓地往水的中央聚拢。后来,那两个草垛紧紧地靠在一起,顺水而下……
坐在沙梁上的亮子和罗罗都怔怔地看着。
罗罗说,草。
亮子说,草。
草……
(《雨花》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