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道(2)

罗罗没有应声,头都不抬。罗罗知道是谁,却照例操作着,镰刀深深地扎向草根。刀刃触到草的那一声响,一点都不清脆,亮子就知道镰刀钝了,不能游刃有余。被摁倒的草像受到惊吓的马一样猛地竖起鬃毛,直扫罗罗的脸面。有几根草和一撮头发纠缠起来,弄得罗罗很狼狈。罗罗的汗气很重,一股一股地弥散,像母羊身上发出的味道。亮子就暗暗地嗅着,沉迷地在罗罗面前站立很久。

你,还不睡么?亮子直通通地问。

亮子问罢又后悔了。平日里见面都不说一句话,这么突兀地问算怎么回事?没有道理的。罗罗果然还是不理不睬,就像亮子只是一个缥缈的影子。亮子自觉脸上发热,让谁凭空扇了耳光一般。亮子的意思是,夜里的湖道湿气太重,夜里打草容易落下病根,女人更不该。罗罗你是女人。这种话又不能说得很明白,亮子说不出口,就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却一揪一揪的。

罗罗这时才直起腰,胸脯哗地一抖闪过脸去,看都不看亮子一眼,握着镰刀走了。罗罗的身后是稀稀拉拉一溜割倒的草。大部分草仍然挺立着,它们很轻松地躲过了镰刀,亮子觉得这些草都附了灵性,以某种嘲弄的姿态在夜风中倨傲地摇摆。罗罗走出草湖又走上沙梁,握着镰刀的样子像是端着一杆猎枪。亮子的目光曲折地穿透着夜色追随罗罗,直到罗罗的身影消失在西边的帐篷里。

亮子垂下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亮子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四叉八蹬地躺倒,心里愈加不能平静。罗罗还在眼前晃动,罗罗那晃动的模样让他颠三倒四地回想许多事情。两家相距不过两里地,之间只隔一道枯水沟,共用一口水井。还有那一条小路,更像一根绳子连系着两座黄泥小屋。亮子和罗罗自小就很亲近,童年和少年时光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玩“丢羊拐儿”或结伴出去挖锁阳。那时候的亮子和罗罗虽不懂得人间烟火,从大人们的说笑中,却能断续地听见两家要对亲家的话。等他们长大后,亮子就娶罗罗做媳妇。亮子和罗罗由此而产生了少年最初的羞涩和隐约的幸福感。在那样一段日子里,他们都渴望自己能够尽快地长大。

却又出了那样的一件事。亮子十六岁那年,罗罗爹死了,据说与亮子爹有关。亮子爹是生产队长。那年冬天天气奇冷,亮子爹派罗罗爹到湖道里守草垛。罗罗爹人很老实,偏偏好酒,一场暴风雪掀翻毡房,罗罗爹酒醉不醒,一夜之间便冻僵了,硬得能当根拴马桩。罗罗家少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寡母孤女的日子就开始滑坡,跟羊吃了醉马草一样,一天天地枯瘦,只剩下骨头架子。罗罗娘还年轻又有几分姿色,是生产队里少见的美人。轻薄的男人们寻了各种各样的借口,在罗罗家进出得频繁,门前的桩墩子上经常拴着漂亮的走马和高大的骟驼。罗罗娘刚开始还拒绝着这些男人们,时间一长便也顺水推舟,不仅学会了喝酒抽烟,还敢留男人在屋里过夜。狐狸精,亮子娘愤愤地骂,恨不得撕下罗罗娘身上的一块肉。起初,亮子觉得娘不该这样,这样做等于落井下石。可是,娘每咬牙切齿地骂一次,爹那脸面上就有一片灰白。接下来亮子才明白,娘把罗罗娘和自己的爹裹在一起给骂了,而且骂得理直气壮。罗罗爹死后,亮子爹总想周济一下罗罗家,每逢杀了羊,不忘提一条羊后腿送过去。后来,亮子爹竟也和那些轻薄的男人一样,睡在了罗罗家的炕头上,半夜里让亮子娘扯着裤带牵牲口般牵了回来。时隔不久,亮子爹的生产队长就被撸掉了。这事风传许久,成了牧人们酒余肉后的笑谈,说亮子爹精明半世,糊涂一时,啃一口窝边草,好端端把一个生产队长搭进去。另外的一说是,亮子爹原本就没安好心,假公济私让罗罗爹去湖道里送命,自己好占了那个窝,窝没占着,反惹一身臊气。亮子爹羞愧难当,曾真心实意地上吊死过一回,又让亮子娘给救了,却再也抬不起头来。

从此两家断了来往。

亮子娘还自作主张,雇人重新打了一口井。

日子默默流淌。湖道里的草青了黄,黄了青。罗罗家屋前那个桩墩子一天天歪斜,再不见有漂亮的走马和高大的骟驼拴在上面。那个桩墩子后来让罗罗拿斧头劈了,当柴禾烧成了灰。罗罗家终于门可罗雀,清净得像一座破庙。

“狗日的男人,杂种。”

罗罗娘衰老得不像样子,整日靠在墙根下晒太阳,眯着眼打喷嚏,口水扯成一道明亮的细线滴进脚前的酒碗里。口水和酒是一样的颜色,碗里分不清哪儿是酒哪儿是口水。碗里空了,再添上;添上,又空了。罗罗娘已经离不开酒,如同草是牧人的命根子,酒成了罗罗娘的命根子。罗罗娘的眼里再没了草,也没了羊,甚至没了女儿罗罗,只有酒。罗罗娘全部的世界是酒和口水这种无色透明的液体。为了让娘能够活下去,罗罗就要想办法把酒赊回来。大队部办有代销店,店里有成桶的酒。罗罗用不了十天就得走一趟大队部,背回家一鳖子酒。水鳖子成了酒鳖子。酒鳖子口小肚儿大,边上恰有四个穿绳子的扣,像极了鳖的四只短腿。罗罗就背着这样一个盛满酒的“鳖”,趔趄着穿行在起伏不定的那条小路上,像一个摇摇晃晃的酒鬼。酒鳖子的盖儿不很严密,浓郁的酒香播撒一路。罗罗娘的脸面黑里透红,骂过了大笑不止,笑过后接着再骂,让自己的口水淹死天底下的男人。罗罗得空闲下来就站在娘旁边,两眼红肿。亮子远远地从旁边经过,脚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如果亮子经过时稍有迟疑,站在屋顶上的娘便要大呼大叫,那声音像带刺的狼牙棒在虚幻的空气中飞舞,惹得滩里吃草的羊都抬起头来凝神谛听,防备着什么似的。罗罗像夏秋时节漫滩黄灿灿的野谷穗儿。罗罗是一棵黄灿灿的野谷穗儿,亮子这样想。这样想的时候,亮子又忍不住要多看一眼罗罗。罗罗的衣裳上又打了一块补丁。补丁很醒目,所以亮子一眼就看见了,心里被一块硬物猛地撞了一下。亮子觉出了一种疼痛,就背过身去匆匆离去,脊背上凉飕飕的。沙漠牧区的女子都要早说下婆家,此俗绵绵相传至今不改。罗罗还没说下婆家,她要像个男人一样操持生活,为娘赊来满鳖子的酒。罗罗要让娘活下去,就不能很早地说下婆家。罗罗已经放出口风,她这辈子不想嫁人,要看着娘喝酒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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