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一般的柜子两开门,李桂常家的大衣柜是三开门。中间那扇门宽,左右两扇门窄。小小暗锁装在两扇窄门上,需要把柜子上锁时,两边的锁舌头都得分别探进中间那扇宽门的木槽里。柜子里的容积已经不小了,可着中间那扇门镶嵌的一面整幅的穿衣镜,给人的感觉,又大大扩展了柜子的空间:卧室里的一切,阳台上的亮光,似乎都被收进柜子里,李桂常本人也像是时常从柜子里走进走出。
天气凉了,李桂常把儿子的毛衣拆开重织,需要添加原来剩下的毛线,就把柜子右侧的一扇门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有一道竖墙样的隔板,把大柜子隔开,隔成一间小柜子。小柜子里放的都是不常用的东西,如李桂常以前穿过的黑棉裤、蓝花袄,用旧的粗布印花床单,一塑料袋大小不等五色杂陈的毛线团子等。这扇门李桂常不常开,她一旦打开了,一时半会儿就不大容易关得上。因为小柜子的下方有一个抽屉,抽屉里有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封信。这封信她已经保存了九年。每当她打开这扇门,心上的一扇门也同时打开了。她有些不由自主似的,只要打开这扇门,就把要干的事情暂时忘却了,就要把放在抽屉里的信拿出来看一看。信有十好几页,她一拿起来就放不下,看了信的开头,就得看到信的结尾,如同听到写信人以异乎寻常的声调在信的抬头处称呼她,她就得走过信的园林,找到写信人在落款处站立的地方。李桂常小心翼翼地把抽屉拉开了,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如果抽屉中睡着的是一只鸽子,她也不一定会把鸽子惊动。受到触动的是她自己,和以往每次一样,她的手还没摸到信,心头就弹弹地开始跳了。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找到信。她不相信伴随她九年的信会失去,因而她连自己的记忆和眼睛也不相信了。夹藏那封信的是一本挺厚的专门图解毛线编织技术的书,她把书很快地翻了一遍又一遍,把每页都翻到了,只是不见那封信。她脸色变白,手梢儿发抖,脑子里空白得连一个字都找不到了。她的动作变得慌乱和盲目,把棉裤、棉袄、床单一一抖开翻找。把抽屉全部抽出来,扣得底面朝上,把每一个细小的缝隙都检查过了。她甚至怀疑那封信会埋在盛毛线团的塑料袋里,就把毛线团往床上倾倒。花花绿绿的毛线团以不错的弹性,纷纷从床上滚落,滚得满地都是。毛线团带着调皮的表情,仿佛争相说我在这儿呢,可它们每一团都是绕结在一起的毛线,而不是那封长信。李桂常对自己说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想。她坐在床边觑着眼想了一下,再次拿起那本书,幻想着熟悉的信札能拍着翅膀从书里飞出来。书板着技术性的脸,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李桂常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看来那封万金难买的信真的不见了。
李桂常很快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家里除了她,握有柜子钥匙的只有丈夫,知道那封信放在什么地方的也只有丈夫,一定是丈夫把信拿走了。对于她保存那封信,丈夫一直心存不悦,认为那不过是一些写过字的废纸,毫无保存价值。丈夫更是反对她看那封信,威胁说,只要发现她看那封信,马上把信撕掉。丈夫在家时,她从来不看那封信,只把信保留在心上。她都是选择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才把门关上,窗关上,按一按胸口,全心投入地看那封信。她清楚地记得,上次看信是在一个下雨天。那天,杨树叶子落了一地,每片黄叶都湿漉漉的。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叶子还在哗哗地往下落,它们一沾地就不动了。但片片树叶的耳郭还往上支棱着,像是倾听天地间最后的絮语。她看了一会儿满地的落叶,心里泛起丝丝凉意,还有绵绵的愁绪,很想叹一口气。回到家里她才恍然记起,自己有一段时间没看那封信了。她说了对不起对不起,随即把信拿出来了。待她把信读完,天高地远地走了一会儿神,才把气叹出来了。叹完了气,她像是得到了最安适的慰藉,心情就平静下来。她珍惜地把信按原样叠好,重新装进原来的信封里,并夹到书本的中间,放回抽屉里。那天丈夫很晚才回家,不可能看见她读信。难道丈夫在放信的地方做了不易察觉的记号,她一动信丈夫就知道了?倘是那样的话,事情就糟糕了。她仿佛已经看见,丈夫恼着脸子,以加倍的办法,很快把信撕成碎片,抛到阳台下面去了。在想象里,丈夫每撕出一个新的倍数,她的心就痉挛似的收紧一下。当丈夫把信的碎片抛掉时,她也像是被人从高空抛下,抛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她不由地抽了一口凉气,几乎叫了一声。她也许已经叫出来了,只是叫得声音有些细,自己的耳朵没有听见。但她的心听见了,心上的惊呼把她从想象中拉回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便摇摇头,嘲笑了自己一下,动手整理被自己弄乱的东西。
丈夫对她总是很热情。丈夫回家,人没进来,声音先进来了。丈夫以广泛流行的亲爱称呼向她问好。这样的称呼,丈夫叫得又轻快又顺口,而她老是不能适应,形不成夫唱妇随。她按自己的习惯,迎到门口接过丈夫的手提包,问了一句你回来了。下面的问话她是脱口而出:“你见到那封信了吗?”这句问话,她本打算等就寝后再向丈夫委婉地提出来,急于知道那封信命运如何的心理,使她有些管不住自己,一张口就问出来了。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但已收不回来了。
“信?什么信?”丈夫问。
“就是那封信。”
“哪封信?说清楚点。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出什么事了?”丈夫眉头微皱,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李桂常不知怎样指称那封信,说:“就是放在柜子抽屉里的那封信。”
丈夫似乎还是不解,双手西方人似的那么一摊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信不信的?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历来不关心。”丈夫从她手里要过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两本封面十分花哨的杂志,说这是给她新借来的,其中有几篇文章很好看,有一篇是披露某个当今红歌星的婚变,还有一篇是介绍娱乐业中的女性,都比信精彩得多。
李桂常接过杂志,说她今天不想看,随手丢在客厅的沙发上了。近年来,丈夫隔不几天就给她借回一两本新杂志,这些杂志有妇女家庭、法制方面的,也有影视、时装和美容方面的,称得上五花八门。丈夫不无得意地向她许诺,不光让她吃得好穿得好,还保证供给她充足的精神食粮。丈夫的用心她领会到了,丈夫是想用这些杂志占住她的心,不让她再看那封信。这些名堂越来越多的杂志她也看,但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她看那封信。她说:“信就在抽屉里放着,它自己又不会扎翅膀飞走,怎么就不见了呢?”
丈夫说:“你把信东掖西藏的,谁能保证你不会记错地方!”丈夫很快地举了一例子:一个老太太,靠拾废品攒了一卷子钱,觉得放在哪儿都不保险,后来塞进一只旧棉鞋里,结果忘了,把旧棉鞋连同钱当废品卖掉了。丈夫的意思是以此类比,给李桂常指出一个方向,让她往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怀疑别人。
李桂常说得很肯定,说她不可能放错地方,也绝不会放错地方,因为她还不是一个老太太。
“那我问你,你最近是哪一天看的信?”
李桂常想说是下雨那天看的信,话到嘴边,想起丈夫说过的不让她看信的话,就有些支吾,说她记不清了,又说她最近没有看信。
丈夫一下子就抓住了支吾的脖子,指出她连哪天看的信都记不清,还谈什么不会记错地方。丈夫给了她一个台阶,说:“好了,儿子该放学了,你去接儿子吧。”
李桂常的执拗劲儿上来了,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拒绝踏上丈夫给她的台阶,她说,要是找不到那封信,今天她哪儿也不去。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眼泪即时涌满了眼眶。
丈夫以为可笑,自己笑了一下。丈夫像哄一个爱掉眼泪的孩子一样拍拍她的背,说她把一封信看得比儿子还重要,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样吧,我来帮你找找。真没办法,谁让我娶了一个把看信当日子过的老婆呢!”丈夫打开柜子门上下瞅瞅,就去拉写字台的抽屉。写字台的抽屉一共有六个,他只拉开了两个,就喊着李桂常的名字,让李桂常过去,“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宝贝?”
李桂常走进卧室一看,眼睛里马上放出欣喜的光芒,丈夫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封信。奇怪,信怎么会跑到写字台的抽屉里呢?一定是丈夫悄悄把信转移出来的。丈夫大概在做一个试验,看她把信淡忘了没有。她走到丈夫身边,刚要把信接过来,丈夫却倏地一收,把信收回去了,问:“你承认不承认是你自己把信放在这里了?”
既然信还存在着,就不必跟丈夫较真了。不过要让她承认自己把信放错了地方,也很难。她说:“给我,给我!”撒娇似的扑在丈夫身上,把信要过来了。她把信封上写着的她的名字看了一眼,就把信装进口袋里去了。她的手在口袋外面按着那封信,像是怕失而复得的信再不翼而飞似的。
她出门去接儿子时,丈夫喊住了她,表情严肃地对她说:“我希望不要让我的儿子看见你的信,不然的话,你不好解释,我也不好解释。我要让我的儿子保持纯洁的心灵!”
李桂常不能同意丈夫的说法,她觉得她的信纯洁得很,比血液都纯洁。但她没有说话,就下楼去了。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装信的口袋,像捂着一只小鸟,并能感到“小鸟”心脏的跳动。她有心把信掏出来看一看,想到丈夫有可能会在阳台上观察她,就克制着没有掏。她抬头往阳台上一望,见丈夫果然居高临下地在上面站着,正瞧着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