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没想过救国救民,但是韦小宝也不是坏人,他有一条人生的底线——讲义气,所以韦小宝恰恰是我们大多数中国人的本来面貌。尽管我们没有他那么夸张,没有他那么幽默滑稽,没有他那么无耻,但是基本的要素我们是差不多的。
我们大多数人都谋划着自己的简单生存,但是,我们轻易也不做坏事,我们讲哥们义气,你帮我做了好事,下次我也帮你做,有钱大家花,这些我们都能做到。所以,韦小宝这种人物的存在,是最“侠义”精神的一个反动。
因为金庸在小说《天龙八部》里写出萧峰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之后,就没有办法在原有的道路上继续突破了。你还能想象出一个比萧峰还英雄的人来吗?想象不出来。我觉得江姐、杨子荣,都不如萧峰这么伟大,尽管他们都是伟大的,都是感人的,但是他们的死都没有萧峰之死感人,萧峰是为天下苍生而死,而且他可以不死。
既然没办法超越,金庸就把这个东西推翻了重来,写了一个完全没有“侠”的事件。
我有一个比喻,不知道是否恰当,就好像毛泽东建立了非常伟大的红色政权,我们把美国打败了两次,谁能毁掉这个政权?不能毁掉。但是,毛泽东看见这个政权里的人腐败了,就亲手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把国家机器——公检法砸烂,让你们腐败,让你们欺压人民,都给你们弄下去。
金庸就是这样,他塑造了一个伟大的侠客,然后再写一个《鹿鼎记》,把他轰然击毁,就像最近9月10日,科学家们在瑞士做的“电子对撞”实验一样。在《鹿鼎记》中,所有的英雄都黯然失色,满身武艺有什么用?陈近南在天地会想“反清复明”有什么用?没用,反不了。
韦小宝之所以站在天地会这边,是为了讲义气,他并不是为了反清复明,所以康熙有一次跟韦小宝发牢骚,说:“我当皇帝这么勤劳,日夜不休息地批改文件,哪儿有水灾、旱灾我都去救济,我是多么好的皇帝啊,我做皇帝难道比不上明朝那些皇帝吗?比不上他们老朱家那些人吗?你们为什么要反对我呢?就因为我是满族人吗?”
康熙其实就是说,难道就因为我是少数民族,你就看不起我吗?我工作这么卖力,当个皇上都不行?康熙很委屈啊,这么玩命地干,天天读书,操劳工作,就因为我出身不好,你们就看不起我。最后康熙说了一句:“我就不明白,天地会的反贼为什么一定要‘反清复明’?”
康熙有一肚子委屈,韦小宝也讲不清这个道理,怕皇上生气了,他就跟皇上说:“别生气啊……”从这里,你读不出一点儿的英雄气概,全被市井气息所覆盖。当时有人怀疑这不是金庸写的,因为这不是金庸的风格。
这就像是金庸用一部《鹿鼎记》否定了他前边的十四个作品。“侠义”精神固然伟大,但那是一种我们要弘扬的理想,这个理想面对的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韦小宝,却没有萧峰,萧峰只是我们的理想,在我们生活中能有几个张无忌、令狐冲,那就谢天谢地了,像萧峰、郭靖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百年一遇啊。
我们需要扎扎实实对付的是韦小宝。韦小宝并不是坏人,如果这个人是个明显的坏人,那好办。我们今天反腐败为什么这么艰难?原因也在于此了。难道那些贪官都是坏人吗?不。如果他们都是简单的坏人,那反腐败就很简单了,把他们都抓起来毙了就完了。问题的症结就在于这些贪官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你信不信,你到那位置上也贪。不是那个人坏,而是那个游戏规则坏。规则坏了之后,谁到那个规则里,都得照理出牌,按规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