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不寄相思字(2)

转眼,岁寒凋落,她已不是新妇,

却无意地,修成了园子里的景,她是最凝眸的三秋桂子,攒着一世的香,飘不尽,落到尘埃里,也还不是结局,要酿成酒,醉到他的骨子里。

所以,便不再争。

铅椠,它一指写字的工具,二指写作校勘,三指文章著作。不管怎样解,都与笔墨分不开。宋人有诗句,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分别说明出塞杀敌和著书立说。

可这也都是男人的天下和精彩,女人习字是为德容言工,是为了更好地相夫教子,或者长日春深里解解烦忧,不可生那无枉的心,若移了性情,那就犯了大忌,无论如何,琴声字画和诗句,都不能随着柳絮飞过这青砖绿瓦去,若落到男人的酒席间谈笑里,那就顿失了高贵和颜面。

她闲庭里裙钗轻踱,入了心也吟几句春花秋月,日下分花,也不过是凑趣应景,这园子里得有人才有生气,才有灵气和秀气,而一个既会吟诗写字,又会弹琴品画的女子,有份可藏的相貌,可观的气质,还有耐得住的清沉,若再添得三分解语,真是男人福气。

何况,她还有身份和修养,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就是她,爱而不沉溺,离而不伤份。

清爽的云气,远远地弥散,呼吸间,无边的灵气扑面而来,是沉静里的一首和韵离骚,竹影婆娑恰似一帘风情。

她什么都不愿意想,男人可以愁饮欢吟,逢场戏风月,她却在这园子深处越来越无声。

这里是她经常来写字的地方,平日里这个大红的绣垫就放在这,偶尔走得累了就坐在这里发呆。

想想那份怨,原也是说不得,他是贯达的人,胸腔里有报国之心,性情却洒脱直率,她也知道,他也有委屈和伤痛,但他不说,她便不问,只是面对他紧锁的眉,总是忍不住轻轻抚上去。

有时,他便会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发间,有孩子一样的深情流露。

这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

她心疼他,也存着感激,并不是因为他给了她这份富贵。

他修了这个园子来给她住,供她雅玩解忧,她是一个有善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也许容貌不是倾城的,但寂寞一定是。

若有一天离开了,那一定是魂飞魄散,沉水无香。流云的聚散,游鱼的嬉戏,这些才是生动的,提醒着她岁月静好的珍惜。

也因为它们才不会腻,何况他也经常从外地给她带回奇花异草点缀,一同带回的,还有长袖回风的歌妓。

她接过她们手里的茶,在妆奁里找最好的首饰做见面礼,她待她们也客气,当她们是客,虽然要在同一个大门里生活一辈子。

她也没有给她们立任何规矩,她的话是算不得数的,或者她这边貌似威严地说出来,那边没几日或撒娇或啼哭得了赦免令,没趣的还是她自己,这又何必,干脆直接奔了大度去,也免得日后有气。

倒是他,当着她的面告诉那些新来的女子,不得她的允许,谁都不准擅自进这园子。

那份尊贵和地位,被他托着才有效,绝不是只剩一个空壳里的名分。

晚上,他陪她在窗子旁赏月,试着想跟她解释,她摇了摇头,拿起一件为他新裁的衣帮他试穿,又为他煎了茶,然后听他说一路上的见闻,风光物产,也有仕途里的牢骚和对她小小的思念。

有你在,我来去皆心安。他说。

够了,足够了,她不要任何解释,因为她了解他,了解得比谁都深,所以在他面前,她从无悲苦。

那些女子个个眉目如画,谈吐不俗,能歌善舞,想必也是自幼经历了一番家庭变故,她不想与她们为敌,也不会仗着身份在就有所刁难,在她的感情里,她们连客都不是。

她们或许也有绣口诗才,却难论经纬,她们的桃花脸颊定不会出入厨房烟火,纤纤十指也拿不稳五月绣花针。

这些,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还不知道,女人为妻妾,要贴着男人的温暖,亲历亲为不表示能干,而是代表私心,诠释爱。

偏院里开始有笑语丝弦,总是隔了墙飘过来,缠缠绕绕不肯散,她们穿红着绿点蔻丹,她却习惯了淡雅衣衫,装饰原本就少,现在更加简单,她们可以抛头露面,照样登台献艺,在客堂助兴着那里的一厅风月。

她却是来个本家兄弟都要避开的,她的琴声只能在静夜里响起,更是一个字都不敢流落到园子之外。

宁可烧了毁了,只剩下一把灰烬,还有温度,却只能传递心酸。

自古男人和女人就是泾渭分明,男人可以怀才游四海,仗剑走天下,颓废了有歌楼馆驿,愁闷了可山川游历,贤达了安定下一家眷属,怎样走过的一生,都不会苍白。待日暮沧桑,可以分门别类地写回忆。

然而女人的路就只有一条,找个依靠,扎了根,向内深深地缩起来,缩到无路可退,就得再回过头,勇敢面对。

她在那石前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书卷,撇开耳边的歌声,专注于眼前,无端地,手抖了一下,他就在墙的那一边,她写下的,仍是一句熟稔的相思。

女子和期盼和回忆里,翻开第一页,先是那个浓郁的情字。

《幽梦影》里写道,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此一愿,长醉不醒。

她安静地守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被小莲画上了锦屏,看这韶光,也真是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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