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3)

这一发奋,倒是姻缘天定不负苦心,居然就拿到了状元及第。

小时候,总喜欢看状元及第游街夸喜的场面,着红披锦戴纱帽,一生的精气神都攒到这一刻似的,而那满街仰慕夸赞的人们,也同样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而这世界,也该是这样的清平喜乐和祥和。

他来寻李千金,要与她重做夫妻。

他是洛阳府尹,裴尚书已致仕闲居,该是再也没遮挡的一家团聚了,

可是李千金,却没有要回转的意,声声句句全是怨恨,跟他私奔弃高堂来无名去无份时她没有恨,被藏在后园不但没身份连自由也没有还是照样生儿育女没有恨,那时候她想得明白,爱情里有牺牲,只要两人有心里情比石坚的爱,就怎样的难也不是难,被天盖被地埋也是不能再分开了。

可现在,这个人有了官职能力,要给她一个明媚的未来,她却是幽怨的恨,恨那一纸休书就不认了情分,在他眼见得她受苦受难受侮辱受驱逐时,爱情只成了一个虚幻的语言,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在李千金看来,裴少俊对她的爱,是可以退缩的。

对裴少俊而言,父命难违好比天,在她而言,夫却是天字出了头,她不能不恨,不能不怨。

李碧华在《胭脂扣》里写道,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

这时的尚书和夫人也带着重阳和端端前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并和她的父亲曾同朝为官,还议过婚,只因政见不同才未成。

要说这月老也真是折磨人,总是差着一步水到渠成,偏要来个飞流直下,这红绳系住的也真是跑不掉,只是一路的风尘和荆棘,都让一个柔弱的女子担了去。

赔罪也好,说情也罢,旧日恩情加一双儿女立在这,李千金仍不应允,最后还是在孩子的哀求下才不再赌气。

团圆的结局,一并从舞台上延伸到了现实里。

这厢的裴少俊卸了妆就是温和似水的俞振飞,那答儿李千金从后台走出来时,是明艳照人,摩登时尚的言慧珠。

她是妾弄青梅凭短墙,他是君骑白马傍垂杨。

这爱是台上的眼波流转还是日常的搭档配戏,毫无机心,甚至有些风风火火的言慧珠大概也分不明白,她是梅兰芳的弟子,言菊朋的女儿,戏里戏外从小就被这些文辞雅调熏陶得透彻,演戏那是天分,后来学昆曲的水磨腔,硬是没有把她磨成柔婉的大家闺秀,她张扬,她满不在乎,她与时代与环境格格不入,她穿着紧身旗袍,踩着高跟鞋,端着陈年的红酒,靠在窗边。

上海始终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迷离和暧昧,陈旧和新奇,夕阳打在墙上像烟火,让人的心总有种不安,人在孤岛,不知魏晋,那就过一时是一时,过一日有一日的福气。

言慧珠始终有一种清冷的气息,她的清冷是压在内心里的,她曾和小生白云相爱,就像李千金偶遇裴少俊,认定这才貌双全的人就是上天的恩赐,到底还是一场辜负。

她用伶人的泪水在台上醉,却不会用伶人的心笑看风云,她最终爱上了比她大近二十岁的俞振飞,他的才是俊雅,貌是温情,经过了时光的雕刻,越发有了醇厚的底蕴,似一株苍茫却根系发达的树,只想陪着他看云卷云舒,她的热烈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改变,她的一生都有女孩的娇,还有女孩微抬下巴时的傲。

也正因为性子里的这份辣,言慧珠在戏曲里文武兼擅,她演的《贵妃醉酒》突破了“贵而不醉”或“醉而不贵”的遗存,创造了“贵而欲醉、醉而犹贵”的意境,能让人跟着皆醉,而那份贵气,都属于大唐月下的她,连百花亭里的酒香都能闻得见,杨玉环的雍荣华媚,娇蛮幽怨,都在那身段念白和唱腔中展现得让人心碎。

言慧珠唱梅派,声音和梅兰芳几可乱真,但她没学到梅先生的淡,也许到底是女子天性的纤柔,她更适合唐明皇的盛世清平,再有一个欣赏庇佑她的人,当艺术遇上浩劫,当她这朵一门心思只想怒放的花遇上寒霜,那筋骨也只得被心力绷断。

天生丽质难自弃,四十七岁的她用《天女散花》里用过的白绫送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她闭上那双总是含着笑含着俏的眼,放过了这个俗世,也放过了疲惫的自己。

转回头,情愿她只是《游园惊梦》里的伶俐春香,有少女的机灵,有细小的满足,还有几分侠义,唱一句,放下经史抛笔砚,背着先生书房离,串庭过巷路逶迤,轻移莲步小庭西。

我倚秋而坐,面对的却是春天的美意,背景是水墨疏笔,氤氲出淡淡水气,人物近似白描,却秀气灵襟,岁序无影,风过落痕。

总是在这天然风物中,会浑然忘了身份,那端庄也不是一生不变的,看到这新柳萌芽,微风若熏,蝴蝶追逐,沉稳的心也会瞬间活络起来,随着饱涨的春天一起充满生命力,穿越九曲回桥,裙裾飞扬,拿着寂寞团扇就与蝴蝶戏,深闺里的活色生香就这样在无人处展露,那人也不再是世间的人,那景也不再是随风而至的偶然,人与景相溶,人与景皆好。

看见大家闺秀,也许会生出爱慕里的敬,看见这天真烂漫的春色中人,只有欢喜,喜到可以走到这画里面和她相遇。

费以耕是费丹旭的长子,画成家学,但是比起父亲来,他的画少了一点深刻,却多了几分清丽,简远而疏淡。

清代的仕女画比前人更具文人气,它重语言重内涵,还有画家自己内心的解读,也许这和明清小说盛起有关,他们除了让画里的人物有骨有肉,还要有故事。

如果说费丹旭的画能让人陷入故事里,看到那个琉璃的女子清寒的诉说,那么费以耕的画,则让人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忘了今夕何夕,只是跌入另一个空间,感觉真实得惊心。

忽然就很想有这样一个后花园,深深的阁楼藏在其间,晨起收露可见青萍点点,亭间抚琴可遇扬花漫漫,长日里窗边芙蓉笺远眉砚,一书古卷吹尽萧索,也可,为公子裳,也可,纤手剥莲。

这一去,绮陌香飘柳如线。

这一去,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

这一去,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这一去,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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