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郑凡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辅导龙小定中考上,那个春风浩荡的春夜,郑凡推门进屋后的表情很夸张:“韦丽,你知道吗?小定这次考了全年级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韦丽有些吃惊地看着郑凡:“你是为小定进步高兴,还是为即将挣到高额奖金激动呢?”郑凡坦率地说:“兼而有之。”其实还有一点没说出来,那就是郑凡拒绝了为龙飞写传后,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进步来稀释他内心里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郑凡心里时常冒出些后悔,政府都承认龙飞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对龙飞一意孤行的道德判决就显得毫无意义,而两万块钱的报酬在赵恒那里兼职两年都挣不到手,这笔两万块钱的巨款直接关系到他买房交首付的日期,也关系到他在韦丽母亲面前的承诺能不能准时兑现。当龙小定考到全年级二十八名后,雄心变成野心的郑凡将辅导目标锁定在让小定考上重点高中。
赵恒说手里有个“五一”节要散发的广告传单请务必郑凡出手:“你七我三,就这么定了。赶紧过来拿资料!”郑凡在那个阳光很慵懒的午后骑车去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一进门见到了悦悦。原来是悦悦的公司准备在“五一”期间将美国的深海鱼油、维C粉、蒜精胶囊等保健品地毯式地在市场上轰炸一通,已升为营销部副经理的悦悦对郑凡说:“舒怀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郑凡不喜欢别人背后说自己同学的坏话,于是跟了一句:“舒怀有自己的两房一厅,我什么都没有。”悦悦将袋子里的资料交给他:“那是他爸爸的房子,不是他的。三天后交稿行吗?”
悦悦走后,赵恒对郑凡说:“你们好像说起了一个叫什么舒怀的,不对呀,悦悦跟‘维也纳森林’的郝总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帮他们做会刊,没见过悦悦?”郑凡想起K城接风的那天晚上,悦悦听说黄杉准备找富婆包养,当场掀翻了桌子,此刻郑凡心里像是被泼进了一盆辣椒油,火烧一样刺痛,他对赵恒说:“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人了!”
郑凡回来后让韦丽找一个休息日跟悦悦谈谈心,韦丽说:“这几个月来约过悦悦好多次,她总是没空,好像不太想见我,她说我是一个乌托邦女孩。”郑凡说:“现在的人太实际了,缺的就是乌托邦,乌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虚构的世界里。”郑凡抬起头望着屋顶与墙角转折处的蜘蛛网,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悦悦又有什么错,我跟她一样市侩!”韦丽捏住郑凡的鼻子:“不许乱说!强奸犯的传记没写,上次还推掉了一个修复处女膜的假广告文案,你跟悦悦怎么会一样呢?你是凭劳动吃饭的知识分子。”
郑凡一直在回避着某种猝不及防的尴尬和无奈,而这种回避的努力往往使尴尬和无奈加速抵达。初夏的一个黄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韦丽在煤炉上烧了一条鱼,在电饭锅里蒸了一碗香肠,拆开一袋花生米,又摆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郑凡回来吃晚饭。这种乌托邦式的晚餐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不常见,他们通常都是随便在地摊上买一点吃的,得过且过地糊日子。韦丽是在准备撬啤酒瓶的时候接到赵恒电话的,他说郑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队抓走了。
是赵恒带着稽查大队在艺研所红楼将郑凡抓走的。所长当时很生气,跟稽查大队的人严正交涉,稽查大队的大盖帽说,郑凡撰写的“古秘方心康宁”广告传单严重失实,那个古秘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药,在K城推出后,吃死了两个老年患者,卖假药的已经被批捕,负责宣传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文化公司一个都别想跑,有省领导批示,CCTV《新闻调查》也扛着摄像机来了,事情闹大了。所长软了口气对大盖帽说:“我们艺研所的都是知识分子,社会上的坑蒙拐骗看不清,摸不透,上当受骗了,还请多多包涵!”这种无济于事的辩解当然是苍白的,大盖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驳说:“现在很多坑蒙拐骗的事,就是你们这些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干的,文盲能把假广告编出来吗?”郑凡并没有被铐上手铐,而是被两个大盖帽裹挟着塞进稽查车里的。
韦丽在电话里大骂赵恒:“你这个叛徒!害了郑凡,还带人去抓,流氓无赖!”韦丽骂着骂着哭了起来,赵恒在电话里安慰着韦丽:“我被审了一夜,也够惨的了!反正素材是厂家提供的,我跟郑凡也是受害者。不用怕!”他回避着带稽查大队去抓郑凡的事,尽可能往轻里说,“是被带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郑凡也被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放回来后,人像是被剥去了一圈,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间疯长,整个人像是一个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战俘,他一进屋对韦丽说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着了。韦丽跑到外面给艺研所打电话请假,她在电话里对所长说:“无罪释放,一场误会,正在睡觉呢。”所长说当然无罪,连过错都没有。所长突然问:“你是郑凡什么人?”韦丽说:“我是他妻子。”所长听到这句话比听到郑凡被抓还要震惊:“他连对象都没有,还冒出了个妻子,见鬼了!”
赵恒的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涉嫌策划虚假广告被重罚一万八千块,郑凡没损失钱财,但损失了内心里的尊严。他被活活审查教训了一夜,那一夜,他连死的心都有,望着那些嘴里经常冒出错别字的审查者,郑凡还得不停地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助纣为虐,不该充当帮凶。走出审讯室时,天已大亮,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脸面丢尽,他不敢抬头看头顶上的阳光。
郑凡大病了一场,先是发高烧,然后昏昏糊糊地睡了一个星期,时好时坏,城中村的江湖游医给他吊了十天的水,郑凡才从床上坐起来。他脸色苍白地望着守在床前的韦丽,声音和手指也是苍白的:“韦丽,都快两年了,房子一点眉目都没有,我无能,我是骗子!”韦丽将郑凡平躺到床上,然后捋着郑凡混乱的头发:“好好休养,不要跟我说房子。你今天买房子,我明天就去学悦悦。”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我不贪婪,我只想给你一个窝,我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