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13)

这顿饭郑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有钱人的生活,晚上的酒桌上,每人一盅干捞翅,四百八十块,还是打过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辅导十六个晚上才能换到这一小盅粉丝一样的鱼翅。韦丽问郑凡什么时候睡觉,郑凡打了一个哈欠:“站了一天收银台,够累的,你先睡吧。宏达种子公司的平面广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过去,我得连夜赶出来!”

韦丽看着喝得有些摇晃的郑凡,有些生气:“你喝多了,开夜车能行吗?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郑凡用冷毛巾擦了擦发烫的额头,人也清醒了许多,他轻轻地将韦丽揽在怀里,若有所思地说:“韦丽,我跟别人不一样,舒怀爸爸能给他付首付,谁给我付首付?黄杉家里有钱,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儿去要?我爸是乡下农民,地里刨不出钱来,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你越不要房子,我就必须要给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个骗子;老家乡下再穷,孬好有房子住,不能进了城后,连五尺身子都没地方放,那样我不好交差,我爸会伤心的。趁着年轻,现在还能干得动,咬咬牙,会挺过去的!”

韦丽抚摸着郑凡冒着虚汗的额头,望着这个网上赌来的男人,喃喃地说着:“没有我,你不会过得这么累,不会这么累。”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郑凡轻轻地拭去韦丽的眼泪:“我们这些农村考出来的,不脱掉三层皮,这个城市就不会让你每天夜里睡得安稳!”

后半夜韦丽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郑凡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轻轻抹去郑凡嘴角流出的一绺口水,郑凡醒了,他对着韦丽笑了笑:“做完了,想缓缓劲再上床,人一松懈,不小心就睡着了。”韦丽将郑凡拉起来,扶到床边:“睡吧!”

郑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没脱,头一挨着枕头,触电一样,昏睡了过去。韦丽给郑凡盖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着郑凡乱如稻草的头发,听着郑凡鼻子里发出的贪婪的鼾声,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望着郑凡像望着一条忠于职守的狗。

9

寒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进K城,郑凡一早推开门,发觉大杂院里的老柿子树突然间就光秃秃地裸露出干枯的枝杈,树上残存的一两片叶子摇曳在清晨的风中并被稀薄的阳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这棵树是活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郑凡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树上那片挣扎的叶子。

父亲打电话来说,胡标养猪场的一百二十头猪被人毒死了,公安说胡标当镇执法队长时得罪人太多,调查难度太大,几个月过去了,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胡标找到乡下木匠郑树时拎了四条红塔山香烟和两瓶浏阳特曲,价格远远超过了当年罚去的三百块。他哭丧着脸,一是求郑树宽恕他当年的粗暴执法,二是求郑树带他到K城来找郑凡,请郑凡跟老家的县委书记说说,催促县公安局尽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长给撤了。乡下木匠郑树在电话里说:“胡标虽说当年得罪过我,可人家都上门低头认罪了,不能得理不饶人,是吧?能帮就帮一下,我打算带他一起去找你,顺便到K城玩几天,房子是政府分的,还是买的?”

郑凡心里叫苦不迭,他惊慌失措地对着电话叫了起来:“我在外地出差,一两个月都回不去,你们千万不要来!”郑树并没有从电话里听出儿子的推托和无奈,却很生气地吼着:“你在外地出差,跟县委书记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

郑凡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声音委屈地说着:“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断腿赔钱的事,是信访办师兄同学给县里打的电话,我哪有这个本事?我没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间房子,连乡下的猪圈都不如。”

电话那头的郑树沉默着,后来电话就断了。一个乡下木匠连棺材都能割好,亲生儿子急得要上吊的声音,不会听不明白。

韦丽在西北风呼啸的晚上对郑凡说:“反正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让你爸妈和我爸妈都来K城见个面,没偷没抢,光明正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郑凡在换电灯泡,灯泡拧下后,屋里一片黑暗,韦丽划着火柴,郑凡将一盏节能灯拧上,屋内顿时泛出白布一样的光:“我爸妈要是看我住在这地方,肯定会伤心的,真的,不如乡下的猪圈。”

韦丽看着白色灯光发愣:“节能灯光没有电灯泡好,苍白的,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

郑凡说:“省电,顾不了太多。‘维也纳森林’的会刊过几天就要付印,到哪儿能找出它与巴洛克和哥特式风格的蛛丝马迹来?你先睡吧,我得熬过这个无中生有牵强附会的晚上。”

韦丽从身后搂住郑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过得太累。”

郑凡扭过脖子,蜻蜓点水地在韦丽脸上亲了一口:“年轻时累,是为了年老时不累。没关系!”他指着墙上那幅彩色打印纸上的标语,“这可是经过你批准贴上去的。”

标语上写着: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韦丽卖水果的母亲是拎着一袋子有伤疤的水果来到K城的,既没事先约定,也没打电话,突然袭击。韦丽在收银台前见到母亲时,并不感到惊讶,她笑嘻嘻地说:“妈,你先到超市里转转,挑些贵一点的东西,等我下班一起过去!给你女婿就带这么几斤烂水果,太不拿我当回事了。”

这天韦丽是上午班,下午三点下班,韦丽看了一眼母亲买的一包饼干和一袋花生糖说:“把我们当小孩糊弄,是吧?”母亲风吹日晒的脸像一个颜色极不正宗的苹果,母亲说:“不是懵懂小孩子,就不会这么糊里糊涂拿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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