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兰:多情未了身先死(2)

  

她称他二哥、二郎、登哥,视写信时的境况自称娇妹(她字月娇)、薄命妹或病妹。她寄信时,两人或离别已久,或头天刚刚会晤,要不即将离别。

一般来说,女人不容易洒脱地清空记忆,马湘兰显然更执拗。她是性情中人,那些离愁别绪或可望而不可即的万端心事,她表露得直截了当,毫不遮掩扭捏,如果置换成白话文,口吻语调活脱脱就是深陷情网的当代女子:“捧读手书,恨不能插翅与君一面……即欲买舸过君斋中,把酒论心,欢娱灯下。”“遥想丰神,望之如渴,心事万种,笔不能尽……会晤无期,临书凄咽。”“昨与足下握手论心,至于梦寐中聚感……连日伏枕,唯君是念。”“闻明日必欲渡江,妹亦闻之心碎,又未知会晤于何日也。”如果王稚登从家居的苏州到了南京,她信中总是情切切恳请他来幽兰馆面叙,“千万降步一面”,或“今日千万过我一面,庶不负虚待”。她一再叮嘱他保重身体,嘘寒问暖,不厌其详,絮叨得很像家人:“玉体千万调摄,毋为应酬之劳致伤元神也。”“天暑,千万珍调。”她随信相送的礼物,看得出是精心挑拣过的,又实用又贴心:手绘的兰花,亲手做的香囊香袋、绉纱汗巾头巾、扇子,乃至熏肉、酱菜。赠他太太的东西也讲究,绫罗衣料、五彩衣领、古镜、紫铜锁、香茶等等,古雅而精致。

二 盛大而悲凉的谢幕

马湘兰去世前不久,万历三十二年(1604)王稚登七十岁生日,他想起跟她承诺的苏州之会已将近三十年未践约,邀请她秋天东来。算起来,他们不曾见面已经十六年了。马湘兰巴不得这一天呢,她手笔很大,带着一队美貌娇俏的歌儿舞女,携舟从金陵前往苏州。他们居于王稚登的飞絮园,欢歌曼舞、燕饮累月,为他置酒做寿。据王自己描述当时的场面:“绝缨投辖,履舄缤纷。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总之,是车马拥道、宾客盈门、弦歌不绝、脂腻香浓。这漫长隆重的寿宴排场之宏大,画面之绮丽,成为苏州自吴王夫差时代后难得的盛事,当地人啧啧称奇——自然,也相当能满足王稚登的虚荣心。

这时节,马湘兰虽然年华不再,但“风情意气如故”,妆容依然一丝不苟,鬓发也浓密如云。王稚登忍不住开了句玩笑:你还像夏姬那么娇媚,可惜我不能做你的申公巫臣。夏姬是春秋时郑国公主,美艳冶丽,传说她“三为王后,七为夫人,公侯争之,莫不迷惑失意”,那些裙下之臣也多死于非命。申公巫臣是楚国重臣,当楚王君臣争相纳娶夏姬时,被他以如簧巧舌,先晓以江山道德之大义,后语重心长地劝阻:夏姬曾使丈夫去世,儿子死于非命,陈国君臣或死或逃、国家几乎灭亡,是不祥之人。一番话居然把别人劝退了,结果他自己却精心设计,借出使的机会,辗转带着夏姬逃往晋国。夏姬后来成为淫逸美人、常青狐狸精的代名词,申公巫臣为得到夏姬,处心积虑,两面三刀,则类似伪君子。夏姬与申公巫臣的女儿长大,也有倾城倾国之貌,晋国大夫叔向想娶她,叔向的妈妈曾坚决反对,认为“甚美必有甚恶”。将极致的美与极致的恶画上等号,显然是夏姬给人的负面印象太深——王稚登那句台词,对人对己而言都相当地不伦不类。她一向钟情清幽高洁的兰竹,他却以芜秽的浮花浪蕊比拟她,这种“玩笑”太越界也太不堪,尤其从他——她的“登哥”口中说出来,字字可以见血封喉。

是最后的狂欢还是鼎盛的谢幕?抑或她埋伏的失落、痛楚又被撕开?或者,王稚登脱口而出的戏言令她陡然明白他心底的漠视、狭斜……反正,苏州之行很消耗心力,马湘兰回南京不久就病了,她“燃灯礼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年五十七矣”。马湘兰的信被王稚登保存,后编入《名媛书简》,他为她的两卷诗《湘兰子集》作序,写有《马姬传》,还有挽歌十二首。比如:

 

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

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

红笺新擘似轻霞,小字蝇头密又斜。

开箧不禁沾臆泪,非关老眼欲生花。

 

王稚登少年时诗作“雕香刻翠”,如今已到暮年,笔墨泛泛的,没什么雕章琢句的刻意或讲究。他翻箱重读马湘兰当年的情书,轻霞般的红笺上,有细密的蝇头小字。情牵意惹,渗透墨迹,他当然早就懂得。故人仙逝,他也是伤感伤心的,也忍不住泪湿老眼,不过,感觉不到他特别牵肠挂肚的悲痛。这么看或许是因为,我们到底晓得,她的“多情未了身先死”,终究跟他的“爱莫能助”有关,所以,便也知道他的“悼亡”,分量究竟如何。

很多人觉得,马湘兰为这段若即若离的感情耗神几十年,很没有必要。其实,讨论王稚登是否值得她钟情已没什么意义,她这么固执凝滞地对一个幻象心驰神往,任情思信马由缰、随心所欲,收获的也未见得是虚空。套用一句流行语:对象是谁无关紧要,她爱的不过是爱情本身。说起来,不对等的感情会令人严重透支、心力交瘁,奇怪的是她却不曾萎靡凋残,反而将风华绝代的传奇一演到底。对,别忘了她的画家身份呢——据说马湘兰脚很大,画画可能才是让她真正身心俱稳、意态从容的大脚吧。她的画在当时就有盛名,求画者甚多。她借花木竹石写磊落的君子风度,排遣落寞飘零之绪,用画上的题诗明心迹、传情意:“幽兰生空谷,无人自含芳;欲寄同心去,悠悠江路长。”“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明画录》说她的墨兰“潇洒恬雅,极有风韵”,清代文人汪中说她的丛兰、修竹“秀气灵襟,纷披楮(楮:纸)墨之外”。当时就有不少人喜欢她的画,甚至泰国使者也知道马湘兰,专门购买她的扇面收藏。

至今,故宫博物院和上海、广东、苏州、东京等地博物馆都藏有她的扇面、立轴、长卷等,书画拍卖市场上也常见她的画幅。细看她的兰竹图、兰石图或兰竹水仙,花与叶都纤细婀娜,兰草、水仙有临风飘摇的轻柔,似带一丝无奈和羞怯,有时竟还无力地深深垂下腰来,差点要蘸到下面那弯活泼的流水;就连题字为“森森君子节”的竹子,也从来不是粗枝大叶、凛然伟岸,要人谦卑着仰视的那种,它们细密的枝叶透着生机,却也玲珑、自抑而谦和;衬托花叶们的石头也线条温婉,毫无嶙峋险绝之态;她的字也柔媚娟秀……奇怪的是,这些女人气浓郁的阴柔笔意,却并不能使她的画幅苍白瘫软,那一枝一叶都柔软得自有底线,有一股内敛精巧的气韵环绕其间,仿佛力透纸背,骨子里是笃定的、心中有数的。大约,太极拳的舒缓绵软后面,那种筋道韧性的力量,就与此类似吧。

看得出来,她的性格不够泼辣狠烈,但举止进退却也分寸严格、章法明晰。她虽有侠气,却不是什么刚硬的巾帼须眉,她比普通女人更女人。

 

(《书屋》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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