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兰:多情未了身先死(1)

  

马湘兰:多情未了身先死

王 鹤

一 就这么成了剩女

画画是她们的必修课,晚明时好些秦淮名姬都能画几笔。顾媚、寇白门和卞玉京姐妹等,不约而同都擅长画兰。有的落笔狂放、飘洒恣肆,有的惜墨如金、简约寒淡。为什么她们都钟情于兰呢?我不懂绘画,不晓得是兰草的袅娜纤巧最适合女人的腕力掌控,还是它相对单纯的线条易于入门?如果联想到几千年来兰花被中国文化赋予的浓厚象征意义,可不可以牵强一点说,这幽姿逸品、清芬雅洁的君子之花,之所以被“商女”们不断描摹,一枝一叶里或许濡染着委屈、分辩与充满潜台词的向往和诉说?

当然,说到画兰,她们都超不过前辈马湘兰(1548年~1604年)。她本名马守真,“以善画兰,故湘兰之名独著”。她也擅长墨竹,通音律、歌舞,曾写有传奇《三生传》,能演全本《西厢记》,随她学戏者不少,秦淮河边有许多高足得其真传。马湘兰跟“秦淮八艳”中陈圆圆、顾媚等所有人相比,属于另类。首先,她活跃在明隆庆、万历年间,要算她们的祖母辈;她也比较幸运,没有遭遇明末清初惨烈悲凄的动荡变故,她的经历与大开大阖的政治背景不相干,更没有跟某个声名卓著的男人有什么牵连;甚至,她也不是绝代美人——从讲故事的角度来看,是单薄了点——但马湘兰的独特也在这里:没有什么肩膀拿给她倚靠,也没什么如雷贯耳的名字供她炫耀,她一直独立峭壁,不枝不蔓,本人就是自己的广告。

马湘兰容貌平常,但“高情逸韵”,“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见之者无不人人自失也”。她神采明媚,谈吐机趣,顾盼生辉,妙解风情,让周围的其他秦淮名妓都怅然自叹不如。她还豪爽重义,时时挥金布施捐赠,就连朋友出游资金困乏,她也解囊相助,颇有古侠客风范。所以马湘兰虽然收入颇丰,积累却不甚多,有时甚至入不敷出,她的金玉珠翠高档服装,常在典当铺或放高利贷的人家里。王稚登的《马姬传》说她“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凤钗榴裙之属常在子钱家,以赠施多,无所积也”。

马湘兰居住的幽兰馆花叶伶俐,清流潺湲,回廊幽深,几案精洁,门前始终车水马龙。她携学生和梨园子弟以琵琶羯鼓、檀板丝竹待客,常常是繁星满天而歌舞未歇。走马章台的寻芳少年,都以不认识马湘兰为耻,必欲慕名一见以为快事。稀罕的是,她直到五十岁上,荣华少减,却风韵如故,乃至有迷情少年坚决要娶她。马湘兰只轻拂罗袖,回绝得幽默:哪有年已半百的青楼人,还要拿起扫帚簸箕当新娘子的?

虽说艺妓以色艺娱人,通常,才艺是锦上添花,姿色才是立足之本。有点难以想象,一个“姿如常人”的女子,要怎样的灵秀通透、大智大慧,才能把“气质熟女”的气场圆融饱满地支撑到底?

当然,红尘扰攘几十年,又是在那样燕舞莺歌、诗酒流连的欢场,怎么会没有情史呢?王稚登(字百谷,1535年~1612年)就跟她磕磕绊绊牵扯半生。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说王稚登十岁即能写诗,年长后更是“名满吴会间”,他还“妙于书及篆、隶”,性情也通脱,好交游善接纳,谈吐娓娓动听,令听者兴致盎然。其画作也有名气,“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蹐(蹐:用小碎步走路,形容小心谨慎)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他当年也是吴中知名书画家,以布衣诗人的身份,在公卿文士间交游颇广,如今却须得提到马湘兰才会被人注意了,这些年书画拍卖市场上还不时见得到王稚登的作品。

据王稚登的《马姬传》,马湘兰有一次被人寻隙搅扰,牵涉官司,花了巨资斡旋,仍未摆脱。他刚好去拜访她,马湘兰正走投无路,吓得披头散发,泪眼红肿。他正好有关系为她调停,得以免除灾祸。“姬叹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于我”。欲嫁、欲娶,算是感情表达的最高规格,他显然令她怦然心动。无论马湘兰在风月场上多么风光,到底是身列贱籍且漂泊无根的,难得“王家郎”既有心又有能力保护她。但,王稚登却婉拒了,他的热度无疑低得多,但闪躲得柔和而有风度:我救人于困厄中,如果因此而获利,自得姝丽,那跟陷害她的人又有多少区别呢?古代的侠义之士要是知道了,该拿匕首当胸刺我了。王稚登自己曾说他十二岁就开始游走青楼,到四十二岁才断绝此爱好,“迷花醉月”的经历既多,自然也深谙回避之道。

话说得再漂亮,她还是听懂了其中的坚决拒绝,虽然“寸肠绸缪,固结不解”,但也从此不再提要嫁他的话题。此后三十年,他们一直保持交往,书信往还,诗画酬答,礼物互赠。没有结尾的悬局最令旁观者兴致盎然,这是我等看客的凉薄,却不知当事人每时每刻的愁肠百结、千般煎熬、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也罢,如果她成为他的妾,有多少佳话经得起三十年日常生活的摩擦锈蚀呢?说不定早就相对已漠然。哪像现在,她一腔心事不能托付,反连绵持久,像老树的浓绿墨翠,深厚郁勃,封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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