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底斯堡(4)

  

自由,平等,民主,其保障便是要有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真正的人民的政府。而这一切最为核心的便是人,人的权利。林肯将自己思想的根系,直接伸展到一七七六年杰弗逊所主撰的《独立宣言》:“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破坏作用时,人民便有权力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

在这里,一切人生来平等,生来平等的人有着自由的权利,当然也有着组建“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和废除推翻危害人的平等与自由从而成为专制政府的权利。林肯在十九世纪的葛底斯堡,几乎是在用一种宣誓的庄严,向烈士向美国也向全世界宣告:黑人奴隶也是人。

七十五年之后的一九三八年七月三日,罗斯福总统亲自主持了葛底斯堡主碑的建成与揭幕仪式并发表了讲话,听众二十万人,最前面则坐着两千名葛底斯战役的幸存者——北方和南方、黑人与白人的当年的战士。葛底斯堡静卧在苍黛如梦的坎伯兰山脉间,麦穗般金黄的阳光抚慰着地下长眠的精魂,如雪的白发覆盖着两千颗沉静无比的头颅。而此刻,法西斯专制的魔掌,正在一步步扣紧着世界人民的喉咙。

是英国对希特勒法西斯一再退让的绥靖主义,终于导致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在这世界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口,葛底斯堡又让自己的总统面向世界,发表关于牺牲与自由的言说。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在整个人类笼罩在法西斯阴云的当口,罗斯福总统提出了著名的四大自由。而这个国家,则用五十万名烈士的鲜血,于二战的硝烟里在欧洲、亚洲与非洲,在太平洋、大西洋与印度洋,书写自由。

那个叫张伯伦的人,一定是忘记了当年英帝国在北美的殖民地上有个叫帕特里克·亨利的人,忘记了他的那篇每每让人心潮澎湃的传世演讲:不自由,毋宁死!在英国殖民者的压迫面前,在庞大的舰队的恫吓面前,多少“绥靖主义”者幻想以屈服换取和平。可是美国独立战争的号角就要吹响了,一七七五年三月二十三日,在里士满圣约翰教堂的弗吉尼亚议会上,这位被称为美国革命之舌的帕特里克·亨利登台演讲。

 

我们请愿过,我们抗议过,我们哀求过;我们曾拜倒在英王御座前,恳求他制止国会和内阁的残暴行径。可是,我们的请愿受到蔑视,我们的抗议反而招致更多的镇压和侮辱,我们的哀求被置之不理。我们被轻蔑地从御座边一脚踢开了……

囚禁我们的枷锁已经铸成。叮叮的镣铐声已经在波士顿草原上回响。战争已经无可避免——让它来吧……我们的弟兄已经奔赴战场!我们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袖手旁观呢?先生们想要做什么?他们会得到什么?难道生命就这么可贵,和平就这么甜蜜,竟值得以镣铐和奴役作为代价?全能的上帝啊,制止他们这样做吧!我不知道别人会如何行事;至于我,不自由,毋宁死!

 

这是英雄的呐喊,也是人的自由的声音,当然也成为了美国独立革命战争中的号角与鼓声,并使得这个人成为美国的开创者之一。为了维护自由与人权,他甚至对于独立于英国的——也是美国人自己的——强大的中央政府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政府太强大,人民就弱小。华盛顿总统请他做国务卿,他拒绝,请他做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他还是拒绝。就是为了能够保持一个独立的、清醒的、自由的声音。

葛底斯堡战役结束的第二天,暴怒的雷雨昼夜不减地席卷了这块被战士的鲜血浸染的土地,而后便将这蓬勃着新鲜力量的永不凝滞的鲜血汇入波托马克河,汇入大西洋,也为人类带去再不凋谢的曙光。

此后不久,经过战火与雷雨洗礼的葛底斯堡迎来一位名叫哈丽叶特·伊丽莎白·比彻·斯陀的小个子夫人。被马蹄践踏的白雏菊,已经恢复昔日的容颜,自由地伸展着。她摘下一朵擎在手上,眺望着婴孩般宁静童贞的坎伯兰山脉,再轻轻地将纯然的白雏菊插在发间。这是一个像战士一样勇敢的女子,她用她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参加着战斗。不像我们的一些衣冠楚楚的知识者,只要吃饱喝足,就可以无视苦难与不公,尽职尽责地去作为专制者吠叫的走狗。在这部书中,她用黑奴乔治的口,愤慨地宣告:奴隶没有国家,奴役他与他的妻子、孩子的美国不是他的国家,“哪里的法律会承认我和保护我,那里就将成为我的国家”。但是,站在被战士的鲜血洗涤过的葛底斯堡,斯陀夫人欣慰地笑了,她知道,这个国家就要成为黑人的国家了,因为它给了他们以解放与自由。她当然还记得年初与林肯总统在白宫的那次相见。那样高的个子,那样佝偻下身子伸开长长的双臂欢迎她,称赞她:“啊,你就是写了那一本引起这次大战的那个小夫人。”只是斯陀夫人没有想到,林肯总统竟然能够记诵《汤姆叔叔的小屋》结尾处这些话:“每一个包含着严重不义现象而未能得到平复的国家,都蕴藏着这种最终大动乱的因素”,“要拯救这个共和国,不能靠勾结起来袒护不义和残暴行为,不能靠利用罪恶牟利”。

十八世纪过去了,十九世纪过去了,二十世纪过去了。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该怎样面对葛底斯堡?虽然黑人奴隶制早已被埋进历史的坟墓,就连拦挡着自由之风的柏林墙也早已倒掉塌垮,可是专制与奴役的阴云——那头嗜血的怪兽——不是还在竭尽全力地试图布成阵势、扼杀自由的阳光吗?“绥靖”的暖风,又已渗入在万花筒般的日常生活之中,那时的鲁迅就已看穿了现在的“我们”——“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即便没有“不自由,毋宁死”的血性,我们起码应当……

葛底斯堡就在那边向我们睁大着眼睛。

 (《海燕·都市美文》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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