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守墓家族的背影(2)

  

那个被吃光的人

古英雄有两类:一乃造反的绿林,以叛逆之志收拾天下,可谓枭雄;一乃栋梁之士,挽危局于欲坠,忠烈是也。比较两厢,枭雄为“攻”,忠烈为“守”;前者的生命姿态若野马之奔、决堤之涌,呈狂飙恣肆状;后者则忧愤郁闷,所吟乃悲竹之声,所绘皆病梅之美。从大势上看,后者的悲剧早就注定了:“攻”为顺,“守”为逆,攻者所为乃践踏扫荡,摧枯拉朽;守者则笨拙的很,他做的是托举苦撑之事,力逊分毫,即覆顶殒命。

后者的险境在于,他脚踩的地面早已绵软松陷,无基实供其运气发力了。更要命的是:他孤立,独柱一根!既无依托,又无环绕,同僚早已暗暗做了白蚁,在梁木上蛀起了眼。接下来,他要承担为时代沉疴和积弊——替罪顶过的厄运。史上的忠烈,如岳飞、于谦等,都出自该行列。如果说前者多亡于刀剑、裹尸马背,那后者多死于心碎,窒息于沼池烂塘。

袁崇焕(1584年~1630年),字元素,祖籍广东,明万历进士,初任福建邵武知县,但他心系天下,有拯世之志。此时的大明,纪纲废弛,佞人当道,颓象毕露。而北方的后金,像一条粗犷而饥渴的巨蟒,在努尔哈赤的激情领舞下,血气高涨,飞沙走石,大有吞象之势。据史记,当时明将闻金胆战,摊上出征诏命,竟号啕恸哭,哀己不幸。1622年,13万明军覆没,崇焕主动请缨,以书生之躯担武将之职,镇守宁远孤城。1626年,努尔哈赤猛攻宁远,崇焕血书立誓,将老母妻儿迁至城中,奋战3日,以万卒破十倍之敌,努尔哈赤亦为炮火所伤——此役乃其平生唯一败仗,不久郁终。皇太极为报父仇,又率兵猛攻宁远,均被击溃。崇祯元年,崇焕被授兵部尚书兼右副督御史,督师蓟辽。

崇祯二年(1629年),皇太极从内蒙古绕道,偷袭京城。崇焕星夜驰援,风雪行军3昼夜,于城南与敌激战,崇焕身先士卒,“两肋中箭如猬,赖有重甲不透”,皇太极知难,悻悻退兵,自此未再犯京师。

此时的袁崇焕,已成大明残局唯一有效的棋子。本来,这枚棋子若运筹得当,至少可让敌我在战略推手上多几个来回。可惜,史上那令人吃惊的一幕上演了:皇太极略施小计,一项“私下通敌”的暗网自天而降,缚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心无旁骛、一心抗金的袁崇焕。罪名轻易成立了,崇祯三年九月初七,崇焕被“寸磔”于西市。寸磔,即凌迟,即千刀万剐。“皮肉已尽,而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方止。”(清·计六奇《明季北略》)

崇焕死了,死在崇祯上吊前的第14个年头上,死在他拼命维护的社稷手里。细究死因大概多余,谗言、构陷、昏帝、个人清高与过度自信……这些元素在忠烈生涯里皆可找到。“宁为直折剑,犹胜曲全钩”,原属咏志的清风之叹,竟与其后的命运有着惊人暗合。是历史之巧,还是精英的宿命?

死因不究,死状却耐人寻味。

除了看客的喝彩,那一片片血沫飞溅的皮肉,也被当场竞拍,嚼一口,啐于地,呸一声“汉奸”……爱国者即这样被另一群爱国者给分食了。应该说,这样的场面确让我们——“人民群众”的后嗣们尴尬,因为虽同为铮骨,但来自民间的待遇却不一样:于谦就义,百姓哭泣,冒杀身之祸去祭奠;岳飞赴死,街民流泪相送,诅咒奸佞;熊庭比下狱,市井流传歌颂他的抄本和绣像……无疑,这些精神答谢是对英灵最好的抚慰,如此的民心确给“人民”概念添了光彩,也隐隐旁证了那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崇焕的遭遇又如何解释呢?那份悲凉与绝望,恐怕只能以“深渊”来喻之了。没有响应、声援,没有体恤、同情,历史上的同类在临终前多少都会找到一点的精神依傍和温暖(那点温暖足以让一个死囚带着足够的尊严和对未来的信心,从容地告别这个世界),在他这儿,真是片鳞半爪也没有。除了袁崇焕,谁会冤得这般痛彻?谁被抛弃得这般赤裸?基于此,崇焕之死在史学上有“第一冤案”之称。

这一回,“人民”真的失察、失聪、失明了。

其实,此般历史悲情从未拂袖而去,几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特殊力量能把这两类“人民”、两款“爱国”拉扯开。想想吧,在罪证如山、众口凿凿、只有一个信息源和舆论调门的前提下,你有何理由不跻身于那“正义”合唱?比如“反右”“文革”,比如“将某某永远开除出党”的大会上,有谁落后过?据史载,崇焕死后,“暴骨原野,乡人惧祸不敢问”,那颗死不瞑目的血颅,终日悬于杆上,忍受空荡荡的落寞和曝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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