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踏上了一叶轻舟,潮起又潮落,在远方巨大的皓月散发的光芒中,同那条船化作一个黑色的剪影,渐渐远去在水光相接的天边。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
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李清照 《摊破浣溪沙》
又是一年桂枝香,满庭芳。窗外雨声万点,远方孩童的欢笑声回荡在她的耳边,像在记忆里,那些围着回廊奔跑的孩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
睁开眼时,院子里实在寂静,赵明诚早已牵着那匹剽悍的马离开了宅院,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个时候,墙外的那条巷子里已是商铺满满了,那些欢笑声像是从墙的那头穿越入梦的。也许是几个无知的幼童,硬拉着父亲的手嚷着要买风车;也许他们的父亲从破衣兜里摸出来的正是在富贵人家门前门后点头哈腰换来的几个子儿;也许做父亲的难得见一次孩子,他把子儿按在手艺人的桌板上,换了两只风车。孩子们还太小,他们乐滋滋地接过父亲手里的风车,此刻,他们眼里只有渴望多日的风车,而那藏匿在风车后面正偷偷注视着儿子们的苍老的眼神,只有呼悠悠转着的风车知道。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当他们也有相似经历的时候,他们会忽然忆起这一幕,只是,那张满是皱纹的笑脸却再也看不清了。
也许,亲情的付出从来就不公平。是不是普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如此爱着自己的儿女,将巨大的生存压力藏匿在身后,只为换得儿女一笑。那是不是普天下的儿女,都能读懂为他们付出最多的人?倘若不是,那么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子女的子女的爱是否天生就是一种信仰?
像赵挺之,活着的时候,曾经与佞人勾搭,不顾儿媳陈情斗垮了李格非,自己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要员,到头来,竟被昔日的政见同盟蔡京反咬一口,也没留下什么清名。他一生都在人们是非言论的夹缝中生存着,虽然事业步步高升,然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就连临终之前,那些繁乱如麻的官场纠葛都还没有结束。
然而,作为大家庭的顶梁柱,却早在与蔡京的争斗中为儿孙们置好了未来的路。至少作为一位父亲,他尽到了全部的责任,想把孩子们推离那一场劫难。
政见受到赵佶推崇后,赵挺之意识到权倾天下恶贯满盈的蔡京恐会断送大宋江山,屡次向皇上上奏其奸。蔡京害怕赵挺之留在京城成为自己日后的心腹之患,亦多次中伤赵挺之。赵挺之只好备好行囊,罢相归隐。但不久以后,又一次身居相位,但这一次,他没能再退到安全的岸边。大观元年三月,他在被罢黜后五日便撒手人寰。
身为父亲,他自知身陷囹圄,在劫难逃,就背着儿孙,在青州为他们置办好了退路。也许,他不想让子女看见自己受人凌辱。也许,他本想独自默默走向黑暗,哭也好笑也罢,再不用管负债的感情,却不料孩子们太执拗,迟迟不肯离开。
眼下正是金桂盛开的时候,若不是它惹人神往的幽香,真不能叫人察觉。花瓣小巧玲珑,用肥厚的绿叶埋藏着自己,就像无法安稳入睡的小女孩,习惯在厚厚被子的保护下寻找一份安全感。似乎它已经习惯于守在这个不为人察觉的位置,无声无息地观察着隐藏在大院之下的是是非非。也许,它早已料到赵府眼下的变故,也许,透过那阵阵幽香,还传递着某个未被猜透的情节。
她不由地想起一个人。他当了一辈子好人,终究也没料到老天会给他安排那样上路的方式,他垂死的时候,一定没能闭上眼睛吧。他叫乐广,习于清贫,是少有的爱民之人。他做的事情似乎都很平常,平常到在为官期间甚至留不下什么功绩,而每每当他调职以后,当地的百姓就忍不住思念他,他的仁爱似涓涓流水,似幽幽清香,在不知不觉中飞入寻常人家,失去了,才知道可贵。
然而,他却栽在了小人手上。
像一头公牛,驰骋草原一辈子,逃过了疾病,逃过了干旱与饥荒,逃过了狮王的利齿,却没逃过最不起眼的蚊子。
他倒霉,遇上昏庸的君主,即使小人的谗言也令他有口难辩,于是,乐广一介稀世清官在日复一日的忧愁中逝去。
今日李清照所感怀的就是他了。只是李清照着实细腻,桂花的生长本属自然现象,她竟许一种品德于它,物通人性,万物经脉相连,实属自然之神。不过,古往今来,乐广这样的人也不少,不由让我想到“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相对而言,蔡京这种人是万万做不到这番高尚的,他受不得眼前有一丁点绊脚石,所以,多年以来,他练就了扫清一切障碍的本领。无论是从前的盟友或是将来的新星,他都扳着指头细细数来,一个一个除掉。
我想高尚是一种奇怪的品性,无论如何也学不来,无心插柳柳成荫,性情到时,自然可以体味。我不敢忘言赵挺之是否有过为民之心,但蔡京定不是一个安分之人,他绝情,不择手段,昔日的盟友,今日的敌人,不过是一转身的工夫,他便不识人。
是否为官仕途从来皆苍凉?付出许多未必就能落得一个善终。赵挺之卒后,赵家上下便被蔡京搅得不得安宁,凡在汴京的亲属,一律捉入大牢。
于是,赵府的女人们在破碎的宅院里不安地期盼着。
幽幽的月桂芳香流,似一条来无影去无踪的河,在越发寂静的深夜,漫过思念的堤岸,愁煞了烛光下的丽人。
月下,花香绵长。今夜,将无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