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他说,“舅舅在你眼里只是一碗面?”他说着话伸出一只大手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该过桥了。
“咱们今天不吃面,知道吗?”他说,“不管鸡丝面还是狗丝面,咱们一概不吃。咱们今天吃包子。肉包子,好吗?”
“那当然好。”我说。
我拉紧他的手,我发现他真是个好人,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舅舅。在丰镇,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他挺着胸脯,脸上一直浮现着笑容。一路上不时地有人和他打招呼。
“你认识的人真多。”我说。
“是的。”他说,“他们都认识我,都不止一次地听说过我。”
我们今天没有坐船,从高高的河堤上下来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走在金黄摇曳的油菜花里,蜜蜂啊蝴蝶什么的不住地在我们的脸上飞来飞去,嗡嗡营营地叫着。舅舅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胡子也刮了。脸上的笑容一闪一闪的,很明亮,很耀眼。油菜地里的小路又细又窄,不好两个人并排走,只能一个人走在前面,另一个人走在后面,这样一来,我们经常轮流着走在对方的前面或后面。
“我今天很高兴。”舅舅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说,“一路上你一直都在笑。”
“是吗?”他说,“想不到你也会察言观色。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
“不知道。”我说。
我们从稻田和扇车的旁边走过,远处的工厂在冒烟,前面的房子渐渐又开始多起来了。一个和我们丰镇一样的镇子,远远望去,仍是那种让人迷惑不已的画一样的轮廓,白墙黑瓦,房屋错落,层层叠叠。那就是提篮镇。最初望见的时候,我以为是一个没有街道的镇子。房子连着房子,山墙堆集在一起,互相咬着,房屋的后面还是房屋。没有街道他们怎么走路呢?不久以后,街道渐渐有了,多起来了,像收音机里的电线一样越来越多,宽的街道,又深又窄的巷子,两边的潮湿的高墙上长满了又湿又滑的绿苔。我们从飘着白雾的深巷里走出来,街上有人在走,有人站着不动。
我们决定先吃饭。舅舅看着附近的几个商店,一会儿说要给我买一支笔,一会儿又说要买一个盒子。他说,你看你还想要点儿什么?我看着他,我不知道还要什么。我的袖筒,我的脸,都湿漉漉的。我头一次跟他出来,一切都要听他的,我哪里知道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给你来一双鞋怎么样?”舅舅说,“胶底,带海绵的那种。”
“鞋不如手电。”我说,“我想要一个小手电,能藏在袖筒里的那种。一摁那个红点,就亮了,再一摁,又灭了。”
“喜欢一个小手电?”舅舅说。
“鞋不要了。”我说,我看着他,我怕他不高兴。他正在吸烟,灰蓝的烟雾浮动在他的脸前,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这会儿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似乎没理由不高兴,一路上,我没惹他生气,来了这里以后也没有让他生气,可是,万一他真的不高兴呢?大人们都那样,永远很难捉摸。几分钟以前还好好的,又说又笑,什么事也没有,几分钟以后就不对了,突然无缘无故地生气了,拍桌子瞪眼,踢门,扔杯子,砸东西,上窜下跳,破口大骂。
“我们走吧。”我说,最好什么都不要买了,我们离开这个名叫提篮的镇子,我不喜欢这个阴森森的镇子。我想到下游的竹罗镇去,看看我的姐姐,我很想她。
“为什么要走?不能走。”舅舅说,“买,都买。我们不但要买一双鞋,而且还要买一支你所说的那种小手电,放在你的袖筒里,你想亮的时候,就让它出来亮一阵子,你不想亮的时候,就让它缩回去,你说了算,好不好?”
就这样定了。我们站在街头的一棵柳树下,舅舅吸着烟,向四周打量着。一个很瘦的人走过来,问我们可要扇子。舅舅说不要。那人一下子拿出三把来。舅舅说,我们一把都不要。下雨天谁要扇子。那个人说,那你们就等着吃后悔药吧,我就是卖后悔药的。舅舅嗤了一声。
舅舅对我说,“现在我们先干什么?想去哪里?”
“不是说要吃包子吗?”我说,“你说咱们不吃面了……”
“糊涂!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舅舅在自己的头上用力拍了一下,“你饿了,是吧?走,咱们这就吃包子去。”
我们在一个冒着热气的铺子前停下了,里面的几个人都被裹在白色的热气里,外面的人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街上的人就是在那时候突然开始乱起来的,像是妖来了。
……
舅舅说,提篮镇满镇邪气,每一次来这里,差不多都能遇到一些不祥的事情,上一个月,就在旁边的那条街上看演出的时候,一个穿黑色紧身衣的女人从临街的一座楼上坠落下来。
一开始人们都没怎么理会,都以为是晾在竹竿上的一件衣服掉下来了,有人过去想捡起来时,忽然看到了血……从去年冬天到现在,镇上已换过三个镇长了,前两个一个死于车祸,另一位服毒自尽。现在,人们正在议论第三位镇长将是怎样的一种死法,人们把第三位镇长的死与水联系到了一起,并预言他将死于水。这种说法很能使提篮镇大多数的人们接受并深信不疑。提篮镇的人们对死亡已见惯不怪了,风雨,湖泊,河流,天上地下到处是水,谁都有可能死于水,更何况镇长这一位置已成为朝不保夕的象征。每一任镇长都拒绝使用前任镇长的办公室和其他设施,他们总要另辟新屋,但尽管这样,也仍然还是不能免于一死。谁也不能不死。
我想起了临街的那座旧日的木楼,血在白色的山墙上长短不一地流着,仿佛上面有一位工匠,冒冒失失地将手里的红油漆弄翻了,红油漆顺着他的手指流出来。
舅舅说,提篮镇是一座鬼城,下游的竹罗镇也是一座鬼城,尤其是天阴的时候。在她们的下面,各有一座相同的城,规模、轮廓、街道的格局,与上面的镇子一模一样,就连街上走着的人,也还是上面这些人。邮差,警察,商贾,妇女,老人,青门楼,白院墙,黑瓦,胡琴,洞箫,树木,空中飘着胭脂的气息。
舅舅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你,两个我,两个他们,什么都是双份的,阴阳两面,不然就不能呼应了,就不是世界了。
既然这样,那里的街上也有我们吗?此时此刻,我们也正在那里的铺子前吃包子吗?那里的包子也在流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