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娘说的三舅是她的同胞兄弟,是爹娶她时的“赠品”。
爹活着的时候有时跟娘开玩笑,说,娶你倒好,娶一个还赠一个。娘就说,拉倒吧你,半老头子,你是赚了便宜还卖乖哩。爹就嘿嘿地笑,半老头子怎的,照样儿女一大窝。
娘就红一下脸,说,你能,你有本事。
娘是江苏人,她嫁给爹时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选择。
那个时候,爹的前妻去世。他是别了故乡一路行医南下的,在灌南县,爹开了家医院,同时收下了识文断字的大舅做他的帮手。爹有一手医治外伤的绝活,他熬制的膏药是治疗疮、疖的拿手戏。那年日军已经占了南京,各派力量都需要爹的膏药,爹的日子过得不错。姥爷姥娘双亡已经十年了,除了已婚的大姨外,二姨三姨匆匆嫁人了,二舅送给了一个无儿户,家中只余下娘和三舅了,靠大姨养活的娘长到十五岁了,这时的娘面临着人生的第一道坎。在大妗子的主持下,把娘许给了爹,那时,爹已经三十六七岁了,娘却只有十五岁。娘的姥娘看不下去了,说,小四太小。妗子一口否定了,小什么小?过两年不就大了吗?再说,人家老杨有手艺,跟了他,还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大妗子忘了爹也在长。
从小就和三舅相依为命的娘看透了妗子的用心,她抱着七岁的三舅对妗子说,告诉他,我可以嫁过去,但是他必须答应养活我三弟。娘的条件正中妗子的下怀,妗子乐得屁颠屁颠的,她竭力撮合爹的婚事去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娘的婚礼极其简单,她一手拎着一只红包袱,一手牵着七岁的三舅走进了洞房。
数十年后的二〇〇九年,我费尽周折,把分散在三省四县的二舅、三舅、大姨、二姨他们接来,同母亲团聚了,这是自娘出嫁以来姐弟们的第一次团聚。九十高龄的大姨站在爹的坟前,老泪纵横地对我们说,你爹是一个善人,是一个好人啊。
大姨说的善和好,是否与爹娶一送一的壮举有关呢?
按照娘与爹最初的设想,等三舅长大成人,爹要给他娶上媳妇,盖上房子的,当时就爹的实力而言做到这些不是困难,可惜事态的发展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爹那个红红火火的小医院只经营了四年,在大姐三岁那年,倒闭了。
娘说,人啊,能抗住天灾却抗不了人祸。娘说的人祸是国民党。国民党占了涟水城后,新四军北撤了,战事暂时平息下来。这时的娘在医院里帮爹收钱。那天,国民党的一个团长捎话给娘,说要留爹做军医了。娘一听就知道坏事了,就托了一个当地的头面人物找到那个团长,团长一副官腔:为党国效力是国人的义务,杨医生一手好手艺,国军正缺这样的人才。说什么不放。最后,码儿加到一万大洋才松口。放爹回家是在娘送去五千大洋定金之后。
晚上,娘给爹说,咱得逃走了,今天这个团长的事咱可以应付,明儿个来个旅长、师长你拿什么应付?爹没有想到比他小那么多的娘看事却比他长,他同意了,准备连夜过河北逃。其实爹的行踪早在那个团长的眼线之内。
娘抱着大姐,爹提着行医的器具,三舅背着半袋子吃粮和银圆,匆匆跨上了海盗的木船,船刚起航,一个班的国军就赶来了,那个被爹救治过的海盗指挥下属拼命护航,才保全了一家人的性命,但爹脖子上中了一弹,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洞,这个漏水的洞给爹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麻烦。我记事起,爹就不止一次地说,这国民党,连强盗都不如,强盗还讲究个信用呢。国民党不败,天理不容。每每这时,娘就说,知足吧,能过成一大家子人就不错了。爹就“嘿嘿”地笑,说,也是,那子弹要是向上或是向下几寸,咱这家子人就没了。
娘到达爹的故乡时,刚赶上分田地,一家人就有了一份田。爹说,我不会种地,只会看病。于是杨家庄就多了一个诊所。
父亲的诊所开得不错,收益也大增,可惜随后就成了人民公社的财产了,爹就做了一个不下地的社员,挣的是工分,日子就不那么从容了,于是结婚时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了,但是娘和爹还是咬紧牙关为三舅建了三间房,让三舅自立门户了。后来,由于我们兄妹不断增加,爹越来越老,挣钱养家的能力也就越来越差,三舅的婚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爹去世的那一年,三舅已经三十岁了,光棍一身的三舅,看一看我们高高低低的七个孩子,望一眼大腹便便的娘,一声长叹,终于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独自闯关东去了。
那天早上,娘照例烧一锅地瓜汤,用豆面炒了锅地瓜秧菜,让我去村后喊三舅吃饭。三舅的三间房子是没有院墙的,四周是栅栏,上面爬了不少豆角,柴门关着,我怎么喊也没有回音,隔壁的歪嘴女人说,二子,别喊了,告诉你娘,你舅闯关东去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娘时,娘呆立无语,手中的铲子滑下来,掉在地上,行动不便的娘一腚坐在院子里,泪水顺着面颊流成小河。娘说,走吧走吧,不怨你舅,是我们没有兑现诺言,先对不起你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