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想象,像二姑这样一位老人,也手持这样的武器,站在了那个与“政府”对抗的队列前面!
全然不避我,还带着一丝炫耀的意思,表弟小旺也拿出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架自制的小钢炮,炮筒有大半米长,茶碗口那么粗,“炮弹”是苹果大小的礼花弹。他拎出了一塑料兜礼花弹让我看。他说这种“炮弹”的杀伤力很可以,在第三次冲突中,他们(说不准是谁)发射的礼花弹,一枚炸掉了一个“迷彩服”的半截小腿,一枚崩飞了警车的一只轮子。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在我意识深处,和平岁月里,武器离我们很遥远,是我们所陌生的。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武器的制作并不复杂,它的产生并不困难。就像水洼里必然有鱼,如果敌意、仇恨在滋长,武器就会杂草一样丛生、蔓延。可能我的脸变了色,我劝他们赶紧把小钢炮和狼牙棒销毁,留着它们后患无穷。二姑和小旺却满不在乎,他们轻松地笑着:在俺们村,家家都有几件,平日藏起来,不得已的时候才拿出来自卫用。
我给二姑满了一杯茶,递过去,她润了润喉咙,但,是这杯茶太酽、太苦(农家多是喝劣质的茶叶末子,抓一大把放进壶里)?她再往下说时,声音有点儿涩滞:“老辈子里俺齐王人就拧成一股绳似的,撕都撕不开,可这回不行了,出了‘汉奸’……”好像这对她是最致命的打击,“俺村的书记、村长、会计三家先搬走了。”
“他们是带头执行……”我为了安慰二姑。
“才不是呢!人家早捞够了钱,不愁下半辈子花的了……有权就拼命往自己腰包里塞,谁管老百姓的死活……”
“其他人是不是也会慢慢动摇?小腿拧不过大腿,能‘抗’多久?您也……”妻子在一旁插话说。
“……”二姑未答话。我看到她没有了起初的自信,头在往下垂,眼里雾一样蒙上了哀伤和绝望,脸色非常难看。想来她对这场争斗的结局是清楚的。
……
从二姑家出来,已近中午,朗朗的日头当空高照,我却感觉有什么在遮挡她的光芒(是头顶的树冠吗)。一个个的大红“拆”字又尖利地扎进眼窝,疼得我受不了。我别过头,不看它们,我厌恶它们,是它们宣判了这个村庄的死刑,是它们夺走了人们年节的欢乐。可这些“拆”字却老在我眼前晃,飘飘忽忽,铺天盖地。它们的后面是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推土机、铲车,再后面是迎着它们举起的森林一样的木棍、铁锨、钢叉。它们混杂交错在一起,我的眼里、心里乱极了。我担心双方的冲突再度激化、升级,我同情村民们的遭遇,他们是弱者;我又为狼牙棒、礼花弹的出现深深忧虑;农村的城市化也许是大势所趋,谁阻挡都是愚蠢、徒劳的,这道理我也懂;可美丽的农村家园的即将消失又叫我无比地痛惜……这些东西纠缠着我,过年的兴味早跑得无踪无影了……
(《当代散文》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