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炭上的一滴糖(3)

  

但有一样他恐怕学不来,老曾一辈子一只青藤箱,一件布衣,前襟上还带着油渍,稍有点世俗之念,就骂自己是畜生,说不为圣贤,就为禽兽。他是两样都要,事功文章古玉姑娘,哪样都舍不得。

其实他心里挺清楚的,知道真正的文学要付出什么代价,不像司马迁那样付出身体,就得像曹雪芹这样付出穷苦。真要想醇酒美人还要文章传世,有点贪婪。他也想像狗子那样有一张苦瓜脸,一支潦倒笔,“全知全能又百无一用地度过一生”。

但他有一个妈,他妈是纯种蒙古人,老了还穿一身大红裙,脖子里挂狼牙,一人能喝一瓶蒙古套马杆酒,看见长得好的动植物,说拿回家炖了,见着风景好的地儿,说占一块盖房子。

有这么一妈,他就不太可能成阮籍、嵇康。加上他是红旗下的蛋,没战火没乱世,听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长大,大学宿舍里天天喝着劣质茉莉花茶坐看紫禁城的金琉璃顶鬼火闪动,出了国干了咨询又知道了一张A4纸上写了字能换两万美元。

这样的人哪儿还能受得了“百无一用”。

我问他权力对你来讲有吸引力吗,他想了一会儿说:“我能感觉到吸引,但没有形成贪恋,大权在握的时候,还是挺爽的。”

他想了一下,又说,还是挺爽的。

然后又说了一句,还是挺爽的。

又拿一个朋友举例子:“你说老陈他做的事是全行业里最好的,但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去跟一帮傻×竞聘?因为没有待遇就没这个台子,这是个两难,当然要到这儿,你非得扭自己一下,但这扭一下,肯定就离你自己心里的理想远一点。”

陆放翁有句话说:“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冯唐说他看了有点害怕,但也知道这是命。

有不少人劝他,什么都有了,风景好的地儿哪儿都有房,干吗不停下来专职写。

他说:“有一个人天天背水上山,后来山上有了井,他还一直背,有人就说,你干吗还背这个篓,他说后背冷。”

7

他有次说:“比如我立志要当一个酒保,那又怎么样呢?但按传统价值观就是不靠谱的。”

我说:“你能摆脱吗?”

他说:“摆脱不了,所以我要反抗。”

反抗方式之一是写黄书,知道发不了。还要写。说是他小时候看劳伦斯、看肉蒲团、看金瓶梅的结果,想要写本又真又好又善良的,“像花丝要把花药传给雌花的蕊柱上一样美好,像饿了吃饭再饿再吃一样善良”,传个五百年造福人类。

说想发我看,又挺不安,“柴老师你不会觉得我是流氓吧”。

嗨,柴老师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说你撒开写吧,写字儿的人是造物,给万物命名。

后来他发大纲来看,叫《不二》,第一句话是鱼玄机站山冈上对老禅师说“你要看我的裸体吗?”后边都是大尺度,挑战禁忌,汁液淋漓,我没觉得不适,只是有点不太明白他想写什么。

有次说起来这个,他说很多小说,不说明什么,看了更糊涂,或者让你以为明白的,再次糊涂。“《不二》,故事清晰,人物背景清晰,力量起伏清晰,但是人物如何评判,对错等等,毫无结论”。

那你为什么要写黄书?我问。

他说:“我推崇的不是滥交,我只是要抛开审美和正统思维,因为接受新思维对于流氓是很容易的,对于社会主义老太太是很困难的。”

他问他爸,到这个年纪,你人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爸说我想解放台湾。

他挺感慨,说这么样的一个人心基础,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很容易碰到很大范围反对,再正确,也怎么都推不动的。“谁待在这个位置上,都推不动——并不说这个对,但这是一个现实。如果这么一个人群,让他们来支持你,只能用他已经习惯的东西。如果想站起来反对什么,反的人也是大字报言论”。

他说:“如果成了,可能更差。”

他用这个解释他为什么不谈时事,也不跟什么东西正面冲突,要写文艺。

冯唐说:“文艺有什么作用?至少能启人心,多有点美感,往天上一看,不光有太阳。这人一分心,独立性就能建立一些。”

他这话像蔡元培说过的,“一个没审美的民族是不知善恶的”,所以一战后蔡有个观点,道德的提高要依靠美术的教育,“美无私利,可以‘隔千里兮明月’,有普遍性。将人我之见渐渐熄灭”。

冯唐说他有个中篇,是写辽代太监的故事,他说:“我想用我的方式写写历史,平时听的这些事儿,至少可以有另外的解读,你听到的不是真理,只是真相的另一种说法。至少是我认为的说法。汪精卫是个大坏蛋吗?看你怎么看了。人心应该相对复杂起来。不要从小就是标准答案,不是纠错。”

这时候是能看出有了钱的好处——写的时候可以百无禁忌,不为印成纸,不为挣银子,写完提笔四顾,踌躇满志,他说:“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思维独立,很多事儿你是不敢做的。反过来说,经济上自信,你有自觉精神,能独立思考,这是分不开的。”

这是他对自由的理解,有一点像他喜欢的毛姆笔下的人物:“他像是一个身上涂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这就给了他一种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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