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瓦西里酒窖隔壁的书房,我变得雄心勃勃,仿佛已经看到我在国内即将成立的合资公司。可是,莫斯科的大街上的骚乱更加惊心动魄,坐在回宾馆的轿车里,我亲眼看到三个男人把点燃的汽油瓶扔向路边的坦克,被士兵当场击毙。路过联邦大厦时,许多坦克从各个路口汇聚而来,履带把路面的石头碾得粉碎,轰鸣的机器声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声音。它们把联邦大厦团团围住,所有的炮口都对准了大楼。
翻译忽然指着前方大声说,那是叶利钦。
我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苏联人站在坦克上,这个苏联著名的政治改革派挥舞手臂,正大声地演讲,但他的声音同样被机器的轰鸣声淹没。
这天是1991年的8月19日,是苏联历史上难以忘怀的一天,对我也同样如此。我的娜拉塔莎在这天消失无踪,她什么都没带走,宾馆的房间里放着她的衣服、首饰与化妆品,但她却像一片掉进莫斯科河里的落叶。
我在俄罗斯宾馆的房间等到深夜,窗外不时有枪声与爆炸声隐隐传来,电视里反复播放着莫斯科已经在执行军事化管制的通知。第二天,我再也顾不上政府的戒严令,在动荡的城市里四处寻找我的爱人。我去了她在火星街上的老家,向那里的每个居民打听;我还雇车找遍了莫斯科郊外所有的疗养院,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没有娜拉塔莎存在过那样,也没有人听说过她疯癫的母亲。
第三天,攻打联邦大楼的坦克部队,忽然掉转炮口,成了保卫俄联邦政府的部队。叶利钦在防弹被的遮挡下,通过无线电发表讲演,呼吁他们的总统戈尔巴乔夫在国家危机时刻,出来领导国家渡过难关。莫斯科的大街上到处是他的声音,直到次日清晨,戈尔巴乔夫从黑海的休养地克里米亚乘飞机返回,这场维持了三天的政变才以改革派的胜利而宣布结束。
当莫斯科到处矗立的铜像被拆除时,我忽然又想到了生意,再次拨通那个电话号码,让瓦西里用车把我拉到他酒窖隔壁的书房。我对他说我希望能收购那些铜像,当然是用购买废铜烂铁的价钱。
瓦西里面色阴沉地说,苏联的历史不是废铜烂铁。
但他还是答允了这桩买卖,同时也拒绝了我要求帮忙寻找娜拉塔莎的请求。我不解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对于你来说,在莫斯科找一个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瓦西里反问我知不知道克格勃。
我当然知道,它的总部就在捷尔任斯基广场上,每个了解一点这个世界的人都会知道这个组织。我吃惊地看着他,说,你说娜拉塔莎是克格勃?
那还算不上。瓦西里笑着说克格勃每年都会训练许多年轻人,再把他们散布在各个城市、每个边境小镇,他们就像无数撒进河里的诱饵,谁也不知道上钩的会是条什么鱼。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点了点头,说,是你。
瓦西里仍然微笑着,说,我只是让人告诉她,年轻人不应该为了眼前景色而放弃更好的未来。
我大声说,你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瓦西里盯着我眼睛看了会儿,说,等你能活到我这把年纪,你就会感谢我为你做的这一切。
我说,你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瓦西里摇了摇头,他在叹了口气后,扭头望着那些低垂的丝绒帘幔,忽然如同低吟般地说,还是放在记忆里吧,年轻人,爱情有时候就是块奶酪,总有它变质的那一天。
(《红豆》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