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先生
弋 舟
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开始了自己的迁徙生活。他决定每年冬天的时候,就去温暖的南方旅居。常年生活在北方,他对自己委身的城市已经受够了。但南方春天梅雨的潮湿,他也觉得受不了。考察了几次,安静的先生给自己制定了这样一个候鸟般的计划。
深秋的时候,安静的先生整装待发,一俟立冬将至,就奔赴南方。待到来年,惊蛰的时候,安静的先生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踏着春天的惊雷,回归北方。至于南方与北方的界定,很简单的,在安静的先生这里,就是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分别。他委身的省份,是一块不折不扣被黄河横穿而过的土地,而长江流域的面积不小,严格说,毗邻的青海,都是要算在里面。但显然,青海不是安静的先生眼里的南方。地理学意义上的这些知识,很折磨人的,安静的先生不耐烦去梳理,只结合着本能与直觉,比附约定俗成的概念,草草在心里制定了蓝图。可不是吗,哪只候鸟会怀揣着一本地理教科书呢?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就甩掉了一贯的严谨作风,坚决地让感性压倒理性的那一面,将一切都大而化之,删繁就简,粗粗弄出个轮廓就行了。
第一年,安静的先生去了江苏。他的祖籍在无锡,所以选择江苏开始自己离职后的第一次迁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家乡已经没有任何血亲了,起码,安静的先生无从知晓这里还有谁流着与自己同宗的血。眼里的故乡,尽管陌生,但心理终究是要暗示出一些熟悉的。他不免会伤感,有些乡关何处的喟叹。但安静的先生勉力纠正了自己的情绪。他不允许自己伤怀,认为这不符合如今他对于自己的要求。他对自己有什么要求呢?那就是,如今,他百无所欲,但求安静。安静的先生在每一个内心起伏的时刻,都会提醒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按理说,有些乡愁,并不会过分有碍一个人的安静,但考虑到刚刚离职这个背景,安静的先生如此约束自己,就不难理解了。他是怕这些貌似正当的情绪会被借助,不可避免地衍化为恋栈怀禄。
安静的先生转身去了苏州,在同里古镇住下来,潜心临摹了一个冬天的王宠,归来时,本就不凡的一笔小楷,愈发精妙了。就是在这里,安静的先生找到了自己旅居的方式。
本来,安静的先生住在一家私人客栈里,倒也不是很贵,由于要常驻,店家给了他优惠,统共每月收他两千块钱。住了不足一月,一位当地的老先生和他熟起来,向他推荐自己的家,说也收他两千块,但管饭。
这位老先生日日黄昏要在镇里的思本桥上肃立一回,如是肃立了几十年。就是在这里,他和同样在黄昏中前来流连的安静的先生搭上了讪。当时安静的先生立于桥头,正在以指为笔,在自己的肚子上默书。老先生善书,看出了名堂,这就和安静的先生投缘了。一来二去,两个老人熟络起来。老先生的家同样临水,还搭建了伸向河面的阁楼。安静的先生受邀去体验了一下,立刻就一拍即合,回去收拾了行李,搬进了老先生家。那管着饭的两千块,就只是一个象征,表明安静的先生不白吃白住而已。但安静的先生没有体察到老先生的善待。对于金钱,以及金钱的市值,安静的先生缺乏实践性质的体会。他也懂GDP,也懂CPI,只是不懂两千块钱在同里包吃住意味什么。所以安静的先生安之若素,平静的心没有丝毫波澜。
其实他是有些冒失。三言两语,就住进了一个陌生人家,难怪他的儿子要在越洋电话里替他担心:
“您知道这家人底细吗?住私人客栈我都不放心,您这可好……”
安静的先生摁了手机,不愿听儿子的聒噪,保守着内心的宁静。这家人的底细?有什么呢?安静的先生觉得是一目了然的: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先生,儿女都在苏州,只一个在镇里做导游的孙女陪在家里。“国泰民安的!”安静的先生在心里向着异国的儿子咕哝了一声。想一想也是,要说冒失,这家的老主人比他还冒失。平白无故,就领回一个老头,连吃带住的只收一个象征性的两千块,连赢利的目的都说不过去,何苦来哉?当夜,安静的先生就听到祖孙俩在外屋说起来。孙女当然是在埋怨,有一句没一句地被安静的先生听到。大意无外乎是说人心不古,爷爷老糊涂了。
老先生吼了一声:“哪有那么多鬼!鬼都是人心里生出来的!”又压低了声音,说:“小小年纪,你不要那么复杂!”
安静的先生心如止水,对因自己而起的争执充耳不闻,蘸着茶杯里的水,在茶几上写王宠的句子:水怀丽泽兑,时歌角弓篇。
老先生的确心里无鬼。对安静的先生,他根本没有过多的打探,甚至两个人互相连姓甚名谁都没有多问,说应该是说了,只是彼此之间几无称呼,不过点头示意,开口讲话,就忘了姓甚名谁这回事。这一点,很令安静的先生宽慰。如果遇到的是一个饶舌之人,即使连两千块都不收,他也不会跑到别人家里来。两个老人的媒介是王宠——这位同里名人,明代的大书法家,穿过五百年的时光,使两位爱书者在这个冬天惺惺相惜,结伴数月。当安静的先生在黄昏中流连桥上,以指画肚时,他们之间便犹如打了暗语,接上了头。
在这个南方的冬季,安静的先生获得了自己迄今最为安静的一段时光。笔墨是现成的,茶饭是清淡的。在安静的先生心里,还额外加了两般好: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白天,两位老人伏案摹写。老先生的一笔行草不激不厉,颇得王宠精髓。安静的先生也不简单,笔随心走,亦是疏淡秀雅,直追前人。日暮时分,二人并肩立于桥上,拍遍栏杆。安静的先生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已经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呈现。
住到来年惊蛰,安静的先生与主人作别。二人以书结缘,自然以书为别。安静的先生临了王宠的《游包山集》,老先生临了王宠的《自书五忆歌》,二人互赠,多余的话依然是没有。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安静的先生坐在开往上海的大客车里,朝着车下的老先生挥手时,不自觉又是一副矜重的派头了。这个不由他的。车外在下雨,车窗上雨水纵横。老先生举着把伞,冲着窗内朦胧不清的安静的先生耸了耸伞尖。
飞回北方后,安静的先生在自己的皮包里发现了一沓钞票,恍惚了一阵,才觉醒,老先生这是将他的住宿费全还给他了。安静的先生有些感动,生出给人家寄回去的念头,但苦于没有一个确切的地址。这件事,如果安静的先生坚持去落实,还是不会太费周折,有人会给他办妥的。但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不再因为私事动用以前的任何权力。最后,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被安静的先生想了出来。他亲自去了一趟红十字会,将这笔钱捐了出去,名字呢,安静的先生留下的是:王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