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短篇小说让我们对文学更放心(1)

  

阅读2011年的短篇小说,经常能发现一些不太熟悉的名字,这是最令我欣喜的事情。与这一欣喜事情相伴随的是,一些好小说都出自年轻作家之手,这真是喜上加喜。为什么我特别看重这一点,因为这不仅关系到短篇小说写作的后继有人,而且也关系到纯文学性的小说能不能存在下去。我们一般将小说分为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在我看来,短篇小说是最具文学性的小说样式。现代的短篇小说从“五四”写起,一直写到二十一世纪,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反复磨炼,应该说已经成为一个相当成熟的文体了。二十一世纪前后出现了一系列的社会的和文化的变革,比如市场经济、互联网、建立在高科技基础上的新媒体,等等,这些变革对文学的冲击不容低估。但唯有短篇小说似乎在这些外来的冲击下显得无动于衷。这说明短篇小说这一文体已经成熟为一个相当坚固的堡垒,它代表了传统小说的审美形态,不会去迎合外在的变化。为了适应新的文学生产环境,许多文学样式不得不改头换面,而改来改去无非是两种方式,一是把许多适应当下消费时代的新因素强行往文学里面塞,二是把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性尽可能地淡化。但文学为了适应消费时代的改变,带来的并不是文学的新生,而是文学的泛化、矮化和俗化。当然,以达尔文主义来看这些会是一个乐观的结论,因为优胜劣汰,旧的文学死亡了,会诞生一个新的文学形态,比如网络文学、手机文学。但我始终认为,文化和文学拒绝进化论。因此,能够将一种传统的文学形态保存完好,将是人类文明的幸事。在小说样式中,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都具有“叛变”的可能性,因为它们可以完全依赖故事性而存在。特别是长篇小说,它在网络上,被改造成类型小说,成为了网络文学最红火的样式。网络是一个巨大的文化恐龙,但凡短篇小说这种样式有一点点被改造的可能性,也不会被网络放过的。但至今网络对短篇小说仍是不屑一顾。因此,那些追逐市场、追逐娱乐、追逐新的审美时尚的作家是不会对写短篇小说感兴趣的。也许可以将短篇小说当成一块试金石,测试出一个作家是否真正怀有纯文学的理想。而且,只要还有作家在坚持写作短篇小说,我们也就可以放心地说,文学不会死去。如今,仍有年轻的一代加入到短篇小说写作中来,对于文学来说,不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吗?

在我所选的二十余则短篇小说里,就有十四位作家是“70后”或“80后”,竟然超过了百分之五十。这里不排除我选稿时带有一点偏向,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们的这些作品放在年度的短篇小说中绝对是经得起比较的,也是可圈可点的。首先,我从他们的小说中看到了年轻一代的大境界。如畀愚的《我的1991》,看上去作者写的是非常个人化的小事——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写一个中国人在1991年到苏联做生意的经历。主人公的生意做得很成功,他遇见了一位神秘的苏联人伊万,伊万肯定有很强大的背景,因为他做的是军火生意。苏联人看来非常信任主人公,要介绍主人公与他的上司瓦西里见面。于是主人公带着他的女翻译——一位苏联姑娘娜拉塔莎去了莫斯科。麻烦的是,主人公似乎爱上了娜拉塔莎,他到了莫斯科后,都顾不上联络他的生意,而是每天与娜拉塔莎缠绵在温柔之乡。但主人公与情人在宾馆里缠绵时,窗外正在发生一桩影响世界的历史事件:导致苏联解体的群众示威。是的,作者并不是要在此做一篇宏大叙事,他在小说的一开始就对此作了撇清:一个巨大的帝国一夜之间解体,主人公反而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客户从原来的一个国家一下变成了十五个。小说的最后,主人公还从这桩政治大事件中发现了重大的商机,因为伴随着苏联解体,莫斯科到处矗立的铜像纷纷被拆除,主人公打算用购买废铜烂铁的价钱来收购这些铜像。瓦西里很爽快地答应了,但主人公请求瓦西里帮他找回失踪了的爱人娜拉塔莎时却被拒绝了,这时主人公才发现,他的爱人是克格勃安插的人。作者在叙述中始终要营造一种逃离宏大叙事的气氛,主人公面对红场上和大街上的军车与坦克无动于衷,他也顾不上政府的戒严令,四处去寻找失踪的爱人。但小说的结局颠覆了作者精心营造的气氛:这个似乎与苏联解体毫不搭界的主人公,其生活轨迹实际上从来都没有超出宏大叙事之外。艾玛的《在金角湾谈起故乡》,分明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自白。主人公M女士是一位研究生物学的学者,她的专业也是与现实问题紧密相连的,因此她从专业的角度对人类的现实困境充满着忧患。但这位充满忧患意识的专家却对现实生活中的实际问题束手无策,这并不是专家的无能,而是专家不愿意去效仿和学习现实中的行为规则,因为这些现实中的行为规则是与她的理想相背离的。现实与理想的背离,是所有知识分子共同面对的困惑。作者以故乡这个意象来隐喻这个困惑,这恰是这篇小说的主题之“大”。其次,我也看到了年轻一代的精神困惑。弋舟的《安静的先生》是一篇很耐人寻味的小说。一位退休后的老先生,决心寻求一种淡泊清静的生活。他做一只候鸟,冬天时从北方来到南方,寻一个小城镇住下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静地度日,无所牵挂,也与世事无关。但世事偏偏不放过这个无所牵挂的老头,频频地来骚扰他。作者笔下的老先生,曾经身居要职,显然历经沧桑,这一切作者都没有交代,也无须交代,重要的是,这位老人觉悟到安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但我以为,作者真正的用意并非要塑造一位安静的老先生,从字里行间,我们分明感觉到作者对现实的激愤之情。社会是那样的喧嚣、浮躁、无序,而人的心境则充满了污秽的尘土,找不到半点洁净之处。安静的先生在同里古镇遇见一位老先生,两人“一见钟情”,心心相印,安静的先生就在老先生的相邀下住在他的家里。他们相安无事,但他们的晚辈却惊慌诧异。作者通过这样的细节表达出年轻一代的自责,也表达了他对这个喧嚣世界的深深困惑。郑小驴的《少儿不宜》,以一个少年的眼睛去看待乡村文明遭遇城市化的野蛮入侵。游离和众多的乡村少年一样,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考上大学,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可是进入城市就能有前途吗?游离的表哥却提供了一个反面的实例。在游离家乡,盖起了一座温泉度假村。虽然游离还没有进入城市,却通过这个温泉度假村感知到了城市的另一面。这让他对未来更加迷茫。这篇小说非常真实地表达了一个“80后”的内心困惑。作者郑小驴就是一位从乡村走出来的作家,他目睹了中国社会近几十年来的巨变,可贵的是他始终带着一种质疑和困惑去面对世界,这也就会使他在文学上走得更远。再次,从年轻作家的作品中我也看到了年轻人的朝气和风格,比如甫跃辉的《骤风》中的一种特别的想象,颜歌的《悲剧剧场》中的青春体的语言叙述,徐则臣的《轮子是圆的》中体现出的一种叙事的冲击力,都带有年轻一代鲜明的印记。这一切也说明一个事实:尽管短篇小说这种形态是非常传统的,但它丝毫也不会是衰老和陈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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