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望着她,喃喃地念着,“我听陶然说,虽然你知道和韩迟在一起不合适,却始终放不下对他的爱,你也一直不肯相信韩迟已经走了的事实,甚至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认为他还活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并且终有一天会和你相见。你参加学校的交流团走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地儿都会在报纸上登寻找韩迟的启事,每周几次打电话去韩迟工作过的摄影杂志询问。陶然听你说又见到了韩迟,知道肯定是我,提着水果上门来求我救救你,将你从回忆中拉出来,我却一直迟疑着没有和你说明真相,因为,”他嘴唇翕动了好几次,仿佛接下来说的话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因为我是那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我不愿意失去,哪怕知道你的微笑给的,从来都不是我,只是过去的韩迟。”
“现在我想通了,人活着必须有勇气面对现在,我就是顾涵,不是韩迟,所以也请你醒一醒吧,醒过来,无论你要打我还是骂我,我都认了。”他走过去,一把拉开窗帘,仲夏金币般明晃晃的阳光撞进屋来,天地间都起了震动。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乱,而且你不想看到我,我现在就出去,但是我会守在门口,无论是你做噩梦,还是其他的什么,你一推开门,就能得到一个拥抱。”顾涵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他没有让她看到自己带泪的眼角,他希望能够成为她的一个依靠。
拾玖
依然是很多零散的梦境,绵延不断像海上的波涛,她如同一叶小舟随波逐流,还未从一个波涛里出来,便很快进入下一个波涛。只是今天的画面从暗色变成了暖色,美好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她看到十四岁的韩迟,在她被别的男生欺负一脸委屈的时候,一拳把那个男生的鼻子打出了血;她看到十五岁的韩迟,看着她埋头狼吞虎咽地吃一碗拉面,帮她把垂下来的刘海别到耳后;她看到十八岁的韩迟,白皙的脸晒成了浅褐色,长出了胡楂,在一本摄影杂志的封面上对她微笑;她甚至看到了那本作为遗物被送到她面前的日记本,扉页里夹着他们表演舞蹈的一张合照,背后用有些稚嫩的笔迹写着“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她曾经把这句话抄在所有的笔记本上,连向来对文学没有研究的他都记住了,可她自己却忘记了。韩迟的死,让她再也不能做大学校园里吸着草莓果汁抱着笔记本去食堂抢蒸排骨的女孩子,她将自己钉上了十字架,认为自己需要为韩迟的出走和死亡负责任。于是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渺小,渺小到只有在回忆里逐渐模糊的过去,渺小到没有未来。
悠长的梦境最后,她看到他的脸,她清楚地知道,那是顾涵,他将她赖以生存的壳掀开,露出流血的粉色肌肤,让她终于可以不再自我催眠。
很多时候,希望呈现于表面一览无余,只是我们自己将双眼蒙蔽。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次离开他的飞机上,金属翅膀下穿云而过的土地,层层叠叠的绿色褐色波浪一般起伏,蔓延成没有尽头的诗章。从那一天起,她就应该奔跑着,迎向新的生活。学会重新生活,重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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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她看到照进屋里的光线,先是墨蓝色,然后,一切都变得开朗起来,她分辨着楼下粥摊拉开卷帘门开始营业的声音;隔壁上早班的人关门的声音;刚升入高三的孩子背诵英文单词的声音,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坦然。
她在晨曦里赤足奔下床,跑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打开门,看到顾涵正斜靠在墙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头枕在窗框的突起处。听见响动,他睁开眼睛,冲她露出了微笑,和十四岁的韩迟那个稚气而天真的微笑不同,他的笑容,淡淡的,却仿佛一句慎重的承诺,凝固了他们千百年的光阴。
不远处的公园里,晨练的音乐正好响起,劣质音响中传来一曲华尔兹,老头老太们缓缓迈着步子,腰肢僵硬,动作单调,转圈的时候一个个都撅着屁股,却有快乐的光芒从人群里照射出来。
他伸出手,微微欠了欠身,她仰起头冲他笑笑,握住了他的手。
在公寓门口的水泥地上,蓬头垢面的她赤着脚旋转,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托举了起来。她感觉着腰部的那只手传来的力量,是真实的,强大的,可以依靠的力量。
她和顾涵的未来,她对他的那种混杂了过去和未来的复杂感情,她去留学之后该怎样维持彼此的关系,这些问题都在遥远到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还没有规划好未来的走向,那么,不如跳舞吧。时是时,空是空,在这一首舞曲中,时空全部失去意义,奔腾着,流向远方……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