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是,强者决定一切,
弱者只能接受。
相熟杂志社的美丽女编辑,眉间有一道细细的浅纹,远看,仿佛是永远在微微蹙眉,使她的年轻妩媚里又多了一份丁香般的悒郁风情。
美丽的女子总是占便宜的,她对我提生平快事:杂志社一直想约某作家的稿,那位现在红极一时的老先生,大约是觉得他们杂志不够档次,总之屡约不成。于是老总便对她说:“你去,你去一定行。”她便千里迢迢去了北京,拎袋苹果拜会老先生,陪他聊天。老先生果然大悦,谈得兴起,连初恋故事都说给她听,最后她要走,他还特地嘱夫人将她送至车站,告诉她乘车的路线,一个星期后,寄给她两篇千余字的小稿。老先生年纪太大,难得写稿,一出手便引起重视,《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纷纷转载,让他们杂志很露了一下小脸,也让老总在大会小会上狠狠地表扬了她。
她对我说时,眉梢眼底仍是一副“你看我如何”的德行,但是我存心打击她,“这样去求人家,低三下四的,好糗啊。”
她不以为然,“这就是编辑职业,理所应该,只要稿子到手,低三下四又怎么样?”
但是她批评我,因我不喊她“老师”,我不服气,“大家年纪相若,凭什么我要喊你老师?我还天天听你喊别人老师呢。”
她理直气壮,“因为你是初学者啊,你要求我给你上稿子,还要非常虚心地听取我的意见,我要你怎么修改你都得照办。别人,别人是我求他们‘赐稿’啊,赐,皇帝才叫‘赐’诶,我不喊他们老师难道他们会喊我?”
那是起初的事了,前不久她又打电话来,首先祝贺我被《文摘》转载了一篇文章,然后马上语气就不好了,“这样的文章为什么不首先给我?什么?别人向你约稿,我呢,我也向你约呀,我们是什么交情?……”
你听听,不摆老师谱了,转而来攀交情——我的地位正稳步上升。
专程送稿给她,她看完了,先沉吟半晌,然后很严肃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的稿子是第一位给了我,光为这个,我也要谢谢你。”她庄严地伸出手,我们之间进行同志式的握手。接着她说:“我不能说这篇文章不好,但是不适合我们杂志的风格,你要这样修改……”
我拒绝,“如果不行,我到别的刊物发。”
她循循善诱,“我知道你现在不愁发,可是你给了别的刊物,别人也会给你改,还不如你亲自改比较好,对不对……”我犹豫不决。
正在这时,有电话,她起身去接。刹时间,我只听得她的声音又热烈又殷勤起来,“写完了?呀,太好了。老师,您赶快寄过来吧……什么报纸?……您别理他们,就给我们……不会的不会的,您的稿子绝对可以上……好,好,我尽量不修改,要修改一定通知您……再见,以后多支持我们,谢谢您,老师。”
她放下电话回来,我叹口气,说:“你对我的态度没有对人家好。”
她亦叹口气,“你对我的态度也没有以前好了。”
我说:“别人比我有名。”
她说:“以前你只要能上,叫你怎么改你都同意。”
我笑,“别人是名家,所以许退不许改,是客大欺店;我无名气,所以可以任意删削,是店大欺客。”
她也同意,“可不就是这样。”
“但是这都是相互的。所有的名家,都曾初出茅庐,恭恭敬敬叫编辑老师,成名后,编辑倒过来喊他老师他都不一定理睬,然而名气不是一件可以永恒的东西,一朝春尽红颜老……我就知道有人向杂志投稿,要上名人专栏,自称某某某,口气奇大,小编辑一打问,曾在某一年因某文获某奖,小编辑冷笑道:‘那年我还没生呐。’随手扔进废纸篓。而所有的杂志也是一样的,都曾有老总亲自推自行车上街叫卖的日子,积极邀稿,不用必退,等等,一旦风行天下,马上追着名家转,对我们这些无名之辈不屑一顾——哼,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谁知道什么时候一落千丈。”
我说得如此刻薄,但是她并不以为忤,只是笑道:“不仅是编辑与作者,这世界上有什么不是这样:丈夫与妻子,父母与儿女,商店与消费者,哪种关系里不是谁占主动权,谁就有说话的权利、挑选的自由?大家拼命地奋斗,不都是要占上风?从来都是,强者决定一切,弱者只能接受。”
“好。”我一拍桌子,把她吓了一大跳,“我已经立下了宏图大志。”
我一字一字地说:“我的理想就是:将来要成为中国泰斗级的女作家,然后各杂志社就会统统派出他们年轻貌美的小男编辑来向我约稿,我就作和蔼可亲状,跟他们痛说家史,哈哈哈……”
我笑得一定很像个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