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老鸹去哪里

异地与故乡,家与家,那么近那么远,

我总在不停离开不停回来。

深冬,我在东三环上挤得寸步难行。的士司机倒司空见惯,索性摇下车窗抬头看风景,自言自语道:“打了一天野食,也快回家了。”

我一惊:“什么?”

他说:“老鸹呀。”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行乌鸦飞过,翅翼粗黑如柴,呱呱数声。黄昏的空气,碎玻璃渣一样掉了我一身冰冷。不一会儿又是一行,断断续续地,向着日落的方向去,天色越发暗淡下来。

司机继续说:“你要没事,晚上到长安街去,两边,那个树上,呵,站满老鸹,黑压压的,能吓死你。”

他说的情景我见过。初冬的一晚,酒足饭饱,出得门来,忽然觉得街道异常空静,下起零零落落的小雪,而大片乌鸦正肃穆地飞过来,那景象,是乌云压城城欲摧,有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惊悚。雪粒打在身上,灰灰的一团团,原来是鸟粪。所有的乌鸦,静静站在树梢上,却没有一声鸣叫,只如排阵列兵。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奇异的等待,仿佛我在等待噩梦、杀戮或者玄幻世界里的邪灵。但朋友只是“哎呀”一声:“我新买的福特呀,都给这鸟粪毁了。”匆匆带我离去,避难一样惊慌。

那是南池子一带吧?我们事后笑说,可能曾经是一位四品带刀侍卫的家,那些乌鸦,都是人家的堂前宠物。这笑话也不算太离谱,乌鸦是满族的神鸟,四百年前“从龙入关”,在北京城里住下来,故宫就是它们的家,日落紫禁城时分,城墙是黯下来的陈年血迹,必有一行乌鸦凄厉地飞过,像一路滴下来的血点。

新时代了,乌鸦也得四处觅食像上班族,然而一晚一晚,它们照旧回到记忆之城,即使这城并没有发出“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之召唤。“回家”,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四百年的阳光,四百年的冬日,荒废而固执。

而我,我上一次回家还是夏天。北京城这么广大古老,我从东到西,跨越城市,去赶一班去南方的火车。经过一条荒废的河,河边有胡乱生长的苇,一小丛蜻蜓无所事事地飞。我闭上嘴一言不发,虽然我很想说“师傅师傅,请你停一下车,我想看一眼它们是不是红蜻蜓,有没有透明美丽的羽翼。”

小时候,音乐课上教过这样一首歌:“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姐姐出嫁去远方,现在好不好……”小小的心,觉得这歌好奇怪,难道不能给姐姐写信打电话吗?为什么要拜托给蜻蜓?时常在傍晚的湖畔,大声唱起歌来,蚊围着人,蜻蜓也围着人,像两三层光环围绕。歌里即使有哀愁,也被打蚊子的“啪啪”声惊碎了。

到现在,我终于也成为出嫁去远方的姐姐,才知道,异地与故乡,家与家,那么近那么远,我总在不停离开不停回来。乌鸦有巢,蜻蜓有宿处,我的家,却永远在火车票的那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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