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杯(3)

因她心中的疼痛,及此刻的忍耐与宽容,唐绢便知道,她是极其喜欢他的,也许还不到爱的程度,却已足以造成伤害。

而丁海啸,也是因为喜欢,此刻才狼狈万分吧。她在他怀里,他是否能给她,她所要的,有质感的感情?行年至此,两人其实都明白,所谓只求曾经拥有,是非常廉价而拙劣的浪漫。

唐绢叹道:“你是要走的人。”

丁海啸答:“还有大半年呢。”——足够孕育新生命的光阴,能否酿造爱情如佳酿?

他们的交往,便随之多了郑重,此时正从暮春到初夏,芳菲处处,花香令人感触,夜市上总有人摆地摊卖陶杯,两人蹲下来沙里淘金,唐绢忽尔一声叹息,站起来说:“走吧。”很奇怪,从来没遇到过另一只三色杯,仿佛注定了,是孤单而畸零的,但明明是,明明是,这般正大光明的感情。

那一夜公司聚会,经理端一杯殷红的酒与丁海啸应酬,“听说总公司要调你回去了,就这个月吧?”一时间,仿佛酒会的声音,成体积地扩大,把唐绢一时逼到墙边,透不过气来。丁海啸急急对经理使个眼色。

——如果以后对他,会生隐约的恨,那么一定是因为他此刻还想继续瞒他,他真以为她不知道?

翌日上午,唐绢公事忙得焦头烂额,公司空调开得太足,新茶滚水,方才绿绿泛香,随即便已凉了。捧着大陶杯,一口一口吞那半温的茶,像不肯沸腾的感情。唐绢默默将三色杯贴近胸口:或许,便是这般了,在街巷间随缘而遇,它的千般容颜、八十种好都湮没于红尘,不是那么容易遇到识家的。

傍晚唐绢出去剪了发,又顺便去银行打印存折,数过积蓄便想:不如去读个书,或者换一个高薪一点的工作,目前这家工作做疲了,没啥意思。薰风一路撩她新剪短发,颈项微寒,像谁冰凉的手一直拂着她。三十岁那年,总还能是去欧洲走走的吧。头上是大城市黯蓝天空,被大厦们锐利的楼尖刺得千疮百孔,而他们都说,希腊的天空特别蓝。

天渐渐黑了下来,今年流行的朱红墨黑条纹细高跟鞋分外磨脚,忽然间,唐绢知道,这是第一次,她认认真真,考虑到独身终老的可能性。

身后脚步声,如此熟稔,唐绢不必回头也知道,只闭头急走,脚下彩砖吱呀。良久,他唤她:“小绢。”隔一下,又唤她:“小绢。”她全然不理,高跟鞋的的笃笃,横冲直撞,像在浪口风尖上逆行,人行道踩得出一条莲花小径来,他三唤:“小绢。”

她忍无可忍,回声叱道:“叫什么叫?”

他不动声色,答:“床。”

“什么?”

他又说一遍:“床。”

她瞪了他半晌,到底撑不住,“嗤”一声笑出来,眼中即使有泪意,也不会让他发现。

那晚唐绢带他回自己的小屋,放一首叫做《红河谷》的歌,“他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请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丁海啸参观她小小凌乱的卧室,惊呼:“咦,你买到另一个三色杯了。”唐绢微笑复又低头,“不,就那个,我上班带去,下班带回来。”如此,不舍不弃,丁海啸默默看她,忽然将他一抱。

也许这就是丁海啸,留给她的惟一记念,一只不成对的杯子,如单翼的鸟,寂寞得无法高飞。而他就要走了,在另一个城市,或许永不回来。

那夜二人无话,丁海啸却徘徊不肯去,如大雁不肯离开惟一水草丰美的栖息地,至夜便留宿在客厅的沙发上。唐绢也顾不得人言了,很重要吗?天光微亮,便过来看他,哑然失笑。明明给他铺好床铺,但此刻被子在地上,丁海啸半趴半侧,睡得手脚大张,像只月光荷叶上的小青蛙。T恤卷得老高,露出一带腰线,是成年男子的强健而美丽。

唐绢蹑脚过来,刚蹲下身准备拾起被子,丁海啸已经紧紧抱住她,也不说什么,眼睛仍闭,身体却滚烫如焚,是火山岩的融化、奔流、红炽,屋中刹时间充满醚的气息,唐绢只觉自己的身体,如松香节节融化,摇摇欲坠。

他的请求是无声的:请,请原谅我的爱,以及我的离去,世事有太多我不能作主。

而她的回应也同等无声:不是我爱的人,伤不到我,没有伤害,谈何原谅。

“唐绢,你可愿意等我?”他突然问。

在耳朵听见,心灵判别,脑作选择之前,唐绢的身体,已经很慢很慢,很坚定地推开他,“对不起。”时间的残酷,唐绢早无妄念,“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不会等。”有些什么,她记不清,也不想回想,微笑时,如果有泪摇摇欲坠,不过是晨曦刺眼,阳光血红。

唐绢斟一杯茶给她,用他们共有的三色杯,他用了她便没得用,她的记忆注定他不能分享。丁海啸黯然道:“总会找到,与它成对的杯子吧。”

“也许,但我们没有遇到。”唐绢的回答是最后的审判。

一个杯子的身世,也往往是不可测的。

此刻已经盛夏,唐绢时常忘了戴太阳镜,阳光酷烈如急雨,令她恍惚,仿佛丁海啸还不曾离开。他去后,好久没有消息,唐绢惨淡笑,地球默默转动,她已经被甩到属于暗夜的那一半吧,虽然阳光如此之辣。

她不是没想过,要与他联系,但,有意义吗?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可以去做许多勇敢而荒唐的事。

一天她起迟了,正冲过大厅赶电梯,手机响了,唐绢一边对电话胡乱“喂喂”,电梯便在她面前徐徐关上,伸手去挡,“哇”的一声惨叫,电梯门夹住她的手,一惊一惶,电话“当啷”落地。

——然而她已经听见了,那一端,丁海啸清清楚楚地说:“唐绢,我们结婚吧。”

而在她的办公桌上,搁着一个小小邮包,有陌生的敲门声,有曼陀罗花等待盛放,有夏的芳香,有圆舞曲悠扬响起。唐绢仿佛仍在一座命运的电梯里,不断攀升,不知会停留在哪一层。

然后,竟然是,另一个三色陶杯,深黄、黯蓝、墨黑,粗陶杯壁全是冰纹,与她的不完全一致,却压着奇异协调的脚步。

——也许是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有一个与它一模一样的杯子,你说得没错,我们都老了,不能走遍天涯去寻找或者等待。然而,我们是相爱的人,有双手,可以制作,我便在每天下班时间,去了陶吧,师傅教我如何拉胚,上釉,所以,我们可以制造,一个陶杯或者一桩姻缘。

丁海啸的信是这样写的:“唐绢,让我们结婚吧,因为鸳鸯杯,是不可以,不可以,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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