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只在夜里醉(1)

是多年沉积下来的苦,

而他的手如此之暖。

凤凰的每一天,从傍晚六点开始。

人家晚饭桌上的灯暖暖亮起来的时候,凤凰开始对镜贴花黄:暖的粉、凉的胭脂、细丽的眉笔、蜷如花猫的香氛。容颜渐次幽艳,她缓缓在指甲上点染星光。

门外,长街上霓虹如流:“红唇”、“翠袖”、“银狐”、“蓝天使”……是茶坊、咖啡馆、酒吧,都一样,无非笙歌处处,美女如云。属于凤凰的那一间,叫“凤凰醉”。

总在灯火最盛时分,凤凰笑吟吟地出现,及地长裙无尽起伏,发上一支金步摇钻光闪闪。情与鸡尾酒都是同样地令人不能醉,又不肯不醉,每一夜,相同的剧情,不同的男主角,凤凰看过太多寂寞的人世。

而她是贩卖爱情的女人,只是她的爱,如一支美宝莲的口红,即使热吻也不会留痕。

初遇钟钢,凤凰只道是寻常。

他是几个熟客带来的。那几个人,恃着熟,又恃了半醉,一定拉着凤凰要喝交杯酒。凤凰一脚踩在椅档上,持着小银剪修桌上瓶花,一边软软笑,与他们兵来将挡。那些人愈发焦躁,生拉硬拽,扯得凤凰踉踉跄跄,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

角落里谁发了一句话,凤凰笑盈盈抬头,迷离灯影里遇上一双深邃眼睛。四周酒意纵横,空气亦醉,那双眼睛却是醒到十分,定定看她。不知怎地,凤凰手底一偏,“咔嚓”一声,整朵玫瑰齐枝剪下。

渐渐来得常了。钟钢不消自我介绍,凤凰亦早打探得他身家背景,故而永远笑脸相迎,斟茶倒酒,招呼得格外周到。一次夜深酒阑,凤凰送钟钢出门,天色如青石,圆月银光逼人,钟钢偶一抬头道:“像银币呢。”凤凰漫应:“可不是,月亮与六便士,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钟钢讶然,“咦,你读过毛姆?你知道高更?”这什么话,凤凰到底忍不住,“我应该说什么呢?嗯,恰似我一夜卖笑钱?”笑笑看他,倒没料到,钟钢的脸慢慢慢慢地涨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凤凰忽然心中一酸,那一句“对不起”久久低徊如笳声缭绕。

有意无意地,钟钢再来,凤凰便不大露面,只派了手下最红的小姐,周身肌肤一如渐融烛油,柔、韧、滑,缠绵若斯地陪在钟钢身边。包厢设计曲折,桃红晕光罩得密不透风,连两人身型都辨不清,却听得那女子的笑声,像湖畔草地上的艳紫小花,一朵朵“啪啪”绽满,悠悠荡荡,鬼火似的烧着,烧得凤凰心下暗道:不过几杯酒钱,何至于如此。又哑然失笑:店是自己的,你管他张三李四,几杯酒钱,不都入了自己的账?可眼前却掠过钟钢那一刹的讶异。

总有十年了吧,凤凰没呕过这种无谓的气。钱是硬的、脏的、冷冷的,带着人世的腥气,几千人的指纹,像她身边出出入入的男人。但钻石华美清凉一如皓月;房子是都市里的参天大树,轻易不遭砍伐;最新款的阿拉巴马羊绒衫松软着体,随步态翩翩,暖如握一生春色在怀。——不出污泥,何来不染?

世事大多如此。凤凰早已练得剔透清明,百毒不侵,便更不知此刻的坚持,为的是那份“老子不干了”的骄傲,还是为了,那个人?

五月一场豪雨下得十分痛快,待到黄昏,雨势更劲,街市上早积了尺许深的水,车行其间,纷纷翻波逐浪。没客人,凤凰索性连小姐也放了假。一地桌椅林立,凤凰只点了吧台上一盏圆灯,斜倚着翻本旧小说。难得的幽静气象,黄昏雨后自有泥土的甘甜气息,连时间亦觉得从容起来。凤凰倒也不急着关门了,且把一双腿搁在身边高凳上,闲闲捧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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