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上帝惟一的手(9)

是不是,如果我想,我就可以改变一些事?生命原来真的给过我这样的可能性吗?我下意识地紧紧握拳,却又惊惶地张开。我害怕当机遇来时,我抓不住;可是我又怕当我抓住,却原来,根本不是我的……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想我是太累了。

几天后,我参加科室里一位护士的婚礼。新娘盛装,雪白的婚纱如梦似幻,满头珠翠下艳妆的脸美得不食人烟,我却在刹那间从她脸上读出挹珠的影子,并且想起关于她在婚前的一些未经证实的传闻——是否每一朵花的蕊心都有黑斑,脂粉香里能不能闻见福尔马林的死亡气息?席还没散,我就先走了。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楼上走廊里却仍是灯火通明,我站在晕黄的楼道里一时踌躇,早有人从休息室里喊着追出来,“龙医生,龙医生!”

“下午你太太打电话过来,说她坐的96次,明天早上3点33分,叫你接站。”

我“啊”一声,上了楼匆匆拎起电话——却又缓缓放下。

房内一片漆黑,却分明有些什么在流动。是音乐,听见细细的女声在唱,“……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让我把自己看清楚……”收音机小小的红灯闪烁在挹珠的膝上,是这广大夜色里惟一的一点红。

我看见挹珠的侧影,缩在沙发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白衣——我认出,那是我的白大褂。她双手合抱在肩头,那么紧,仿佛她所依偎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衣下实在的肉体。她低着头,侧脸在白衣上无比眷恋地磨擦,长发微微甩动。我凝视着她,仿佛可以感觉到,当那粗糙的布料擦过,她脸部细嫩敏感的肌肤,便会留下一道道细微的划痕,而且阵阵刺痛。

是偶然,还是常常?在整个我不回来的日子里,她用我带着医院气息、肃杀如死神的白衣陪伴她?

有一时的冲动,让我想冲上去,抢回那件衣服:我和白大褂,是一只蛹和自己的茧,看见她全心怀抱的姿态,就好像看见自己全部的武装,都落入人手。无端地,我觉得自己毫无屏蔽地孤立在人间,我以为的铜墙铁壁,原来只不过是一层皮,除去那层皮,我只是赤裸的肉身……

老钟像咳嗽一样敲了起来。我全身一弹,禁不住脱口而出:“挹珠。”

“挹珠,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哦,是这样的,月湄明天早上就回来了,当然,你要没地方去还是可以留下来的……”

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让我有一刹那的失明,我趁着这最后的黑暗赶紧说,听见自己的声音摇摇晃晃。

没有回音。我迟疑地转头,眼前不见了挹珠。

过了一会儿,听见卧房里传来清理东西的声音。她当然会走,我明明知道,可是这么决绝,什么也不问,让我一路准备的那些结结实实的借口,都像放了气的轮胎一样软下来。有些话,却泡了水一般地膨胀起来,变得无比巨大,要冲口而出,却哽在喉头。

周围是白墙一样的沉寂,将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烘托得极其鲜明。

“咔”,是她在拖椅子;“吱”,是她打开柜门;“窸窸窣窣”,是她在清理衣服;突然,“乒哩砰啷”一连串的巨响,挹珠一声惊叫!

在第一个瞬间,我以为挹珠死了。椅子翻倒,衣物甩了一地,挹珠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小小的蜷曲的身体在那些七彩霓裳里像一个被丢弃的塑料模特儿。

“挹珠,”我扑上去。

“挹珠,”我抱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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